“寡婦?扶余豐璋的前妻?還有孩子?”李下玉嚇了一跳:“素雯你可不要亂說,王都督是何等人,又怎麽會和一個寡婦在一起的?還是個有孩子的?”
“姐姐,你知道桑丘嗎?”李素雯問道。
“知道呀!不是王都督的貼身家奴嗎?”李下玉道:“是個百濟人,王都督還在微賤時便跟隨他了,怎麽了?”
“桑丘的夫人便是那女子的婢女!”李素雯笑道:“姐姐,那女子能嫁給扶余豐璋,家中定是百濟貴酋,容貌身段想必也是好的,生了娃更懂得疼人,那時候王都督也是孤身一人,有人牽線搭橋,也不奇怪!”
李下玉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妹妹的話倒是戳中了她的心事,只是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話才好。
“其實姐姐你也不要太擔心了,現在王都督已經是四品、五品的官,將來更是前途無量,身邊正妻的位置肯定不是那個小寡婦能坐的!”
“素雯,要說身份,只怕我們還不如那百濟女!好歹她不是朝廷通緝的罪人。”李下玉歎了口氣:“不要說這些了,能夠離開長安,和每天和彥良這麽可愛的孩子在一起,我們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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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州。
“真是活見鬼了,這鬼天氣還要出去巡邏!”馬匹踽踽南行,途中王寬一次又一次抱怨:“我敢打賭,回到望亭前咱倆都會著涼的!”
“淋點雨沒什麽大不了的,咱們又不是紙糊的!”阿至羅回答道,他的濕頭髮沉甸甸地垂下來,一撮松掉的發束黏貼在額頭上,不難想像自己的模樣有多狼狽,但他卻不在乎。初秋細雨柔軟而溫和,他喜歡用臉頰去體會這種感覺。這感覺將他帶回到童年時代,憶起在部落中度過的那些灰蒙蒙的日子。她記得飽溢濕氣的橡木林,枝乾低垂;記得他追逐著兄長跑過一堆堆濕葉,笑聲清脆。他也記得和同伴們用小弓射擊松鼠、小鳥,采摘樹林的野果的種種情景,記得樹莓在手中的重量,指間沾滿樹莓汁液粘稠的感覺。有一次,他們采來的樹莓中有不少還沒成熟的,他吃的太多了,結果上吐下瀉,若非薩滿的草藥湯,差點就沒命了,自己當時年紀還真小呀!
“全身都濕透了,”王寬抱怨,“濕到骨子裡去了。”他們周圍樹林濃密,葉梢的落雨聲伴著馬蹄行走泥濘的響動。“頭兒,我們走快點吧,應該能夠趕回去,能夠睡在乾地方,還能吃點熱東西!”
“用不著!”阿至羅道:“前頭路口向東拐再走兩裡路就有個酒肆,只要你掏得起錢,那兒的谷酒還湊合,燉兔肉和烤魚也還挺可口!”
“兔肉、烤魚、谷酒?”王寬滿心向往的重複了一遍:“不過這麽靠近賊人的地方還有人開酒肆?他就不怕靺鞨賊和高句麗搶了他們?”
“因為開酒肆的就是個靺鞨人!”阿至羅道,旋即他大笑了起來:“應該說是個雜種,靺鞨爹和鐵勒媽生下來的雜胡。我問你,這仗打了多少年了?”
“多少年?”王寬愣住了,他伸出指頭盤算了下:“從貞觀朝算起,少說也有三十幾年了吧?”
“貞觀朝?”阿至羅笑著搖了搖頭:“俺祖上來營州當戍卒的時候,中原還是大魏天子呢!和現在還隔著大齊、大周、大隋三個朝代呢!”
“你說那時候就在和高句麗打仗?”
“是呀,要不然俺祖上幹嘛來這裡?去中原不好嗎?”阿至羅笑道:“你想想,這麽多年兩邊誰也滅不掉誰,打仗歸打仗,日子還是得過,兩邊互通有無啥的,總要有些來往吧!”
“你是說這酒肆就是這麽來的?”王寬問道。
“嗯,所以無論是哪邊只要這酒肆別搞得太過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誰都用得上!”
這時路上傳來馬匹嘶鳴和雨水濺灑的聲音,阿至羅急忙住口。“有人。”他一邊出聲警告,一邊伸手握住刀柄,在這種地方謹慎小心總是沒錯。
他們循聲而去,繞過一個緩慢彎道,看見那五六騎成縱隊行進的人馬,正嘈雜地渡過漲水的溪流,為首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王寬興奮的揮舞手臂:“大賀兄,大賀兄,是我們呀!”
“原來是你們幾個呀!”大賀懷恩大喜,他策馬跑了過來,一把抓住阿至羅的手臂笑道:“今日出門打獵,卻不想遇到了兄弟,你們這是去哪裡?”
“剛剛巡邏回來,去前頭那家酒肆吃些酒肉,烤烤火!”阿至羅看到大賀懷恩也是很高興:“想不到遇到兄長您了!”
“是仆骨家那家酒肆嗎?正好我也要去,便一同去吧!”大賀懷恩笑道。
“好!”阿至羅也很高興,兩夥人便合作一處,一路向那酒肆而去。路上隨處可以看到渾身皮毛的獵戶、采藥人、小商販、采蜂人,這些人將狹窄的道路變得擁擠不堪,迫使阿至羅等人有時不得不下馬來。
“今日路上怎麽會這麽多人?平日裡沒這麽多人的呀?”阿至羅問道。
“一來是秋天了,這些人入冬前就要歇手;二來他們也聽說了要打仗的消息,估計是想乘著打仗前賺上最後一筆吧!”大賀懷恩笑道。
“打仗的事情他們也知道?”阿至羅問道。
“這些人就是吃大唐和高句麗兩把刀中間那口飯的,消息靈通著呢?”大賀懷恩笑道:“你要是小看了他們,遲早要倒霉!”
酒肆正好位於兩條小河匯合處的路口,他們抵達時天色已經快黑了,酒肆主人仆骨站在原木櫃台後面,口中不知道在嚼著什麽,比阿至羅記憶中還要胖不少,他看上去和大賀懷恩很熟,一邊說話一邊笑著,最後他從大賀懷恩手中接過一個錢袋,叫來小廝牽走馬匹,引領他們走進酒肆大廳,來到長桌旁。
大廳很長,通風良好,一邊立著一排大木酒桶,另一邊則是火爐。跑堂小弟拿著托盤和插著烤肉的鐵釺跑來跑去,仆固從酒桶裡倒出發酵樺樹汁、谷酒以及別的飲料,嘴裡的咀嚼一直沒有停。
大廳裡近四十張長桌座無虛席,來歷各異的客人們並肩而坐。滿頭亂發的毛皮販子和馬騷味的牲口販子坐在一起;渾身肌肉的鐵匠縮著身子擠在瘦小的商販旁邊;一副狗熊模樣的牧豬人和輕聲細語的趕蜂人像老友般交換著各自消息。
長桌旁的每個人腰間幾乎都帶有武器,那個牧豬人的身旁更是一張蹶張弩,這玩意明顯是軍用武器,王寬瞪大了眼睛,扯著阿至羅的胳膊便往那邊指,而無論是阿至羅還是大賀懷恩都一副啥都沒看到的樣子。
“阿至羅,你沒看請嗎?那可是蹶張弩呀!絕對違禁!”王寬低聲道。
“別在意!”大賀懷恩笑道:“有什麽法子呢?這裡可不是有王法的地方,每個人都只能靠自己保護自己的財產!”
“自己的財產?”王寬嘟囔道:“一個牧豬人而已,還財產!”
“他至少有四五千頭豬,這可不是個小數目了!”
“四五千頭豬?”王寬嚇了一跳:“這麽多?他一個人能有這麽多豬?”
“一個人當然不成,可他有四個媳婦,二十多個身強力壯的兒子還有十幾個女婿!你覺得這不夠嗎?”
“他有這麽多兒子女婿為啥不種地,偏偏養豬?”王寬問道。
“種地比養豬麻煩多了!”大賀懷恩冷笑道:“你想想,要種地就要開荒,開完荒之後還得挖掘溝渠,還得風調雨順。最要緊的是,你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還未必是你的,秋天一到就有官吏差役來找你收租稅了。牧豬就簡單多了,首先這裡大片大片的林子,裡面多得是橡子堅果,足夠豬吃,而且豬生崽子又快,一窩就有十來頭崽子,又好養活。最要緊的是,豬是長腿的,稅吏根本找不到他們頭上,都是自己的。每年秋天,他把多余的肥豬都殺了做成熏肉,很大一部分都是賣給仆固的!然後買自己需要的東西,估計他這次就是來做這個的!”
“買自己需要的東西?那他找趕蜂人幹嘛?”
“蜂蜜,蜂蠟也都是好東西呀!”大賀懷恩笑道,他伸手劃了個圓圈:“這裡長桌旁的人多半都是來乾這個,要不然你以為這裡會這麽熱鬧?我告訴你,別小瞧這些家夥,別看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面,實際上日子過的比大唐很多內地農民強多了!畢竟他們一不交租庸,二不服勞役呀!”
王寬聞言一愣,他看了看四周,果然如大賀懷恩所說的,這些長桌旁的人們雖然個個頭髮蓬亂,身上氣味怪異,但是長桌上的酒肉可不少,而且個個體型魁梧,聲音洪亮,腰杆筆直,營養狀況可比自己過去在河北看到那些被租庸勞役壓得直不起腰的農民強多了。
這時那個牧豬人似乎已經和趕蜂人談妥了買賣,兩人舉起酒杯碰了一下,都把杯中酒喝完了。那牧豬人站起身來,將蹶張弩掛在腰間,另一隻手提起靠在長桌的木杖,向櫃台走去,像是去會鈔的樣子。可剛走了兩步,他便停住了腳步,向後退去,臉上滿是驚詫,下一秒阿至羅就明白為何如此了——外間傳來如雷的馬蹄聲。
“店主人在嗎?”大門被推開了,一個聲音大聲道:“喂馬的人在哪裡,還有,替我家主上準備酒和食物!”
仆固露出那招牌式的微笑,忙著打躬作揖。“郎君,真對不住,可咱們真的已經坐滿了。”
“我家主上是熊津都督府都督,倭國撫慰大使!這裡的人還真的挺多的,”說話人是個精悍的武士,臉上滿是矜持的笑容,阿至羅還以為他會仗勢要把仆固店裡的人趕出去,不過這個武士並沒有這麽做,而是從腰間的口袋裡摸出一枚錢幣,上拋過頭,接住,又彈一遍。
“都看清了,這不是銅幣,是金幣,是真金!”那武士高聲道:“我們需要兩張桌子,只要願意騰出位置的,都能得到一枚這可愛的小東西!”
牧豬人第一個站起身來:“您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用這張桌子!”
“聰明人!”那武士把金幣丟了過來,牧豬人敏捷的接住金幣,仔細鑒定了下,發出興奮的歡呼聲:“真的是金的,是金子!”
有了牧豬人的榜樣,後面至少有六七個人起來表示願意騰出自己的桌子, www.uukanshu.net 那武士挑選了牧豬人旁邊的一張桌子,然後對門外說:“都督,都準備好了,您可以進來了!”
王文佐走進門來,他將自己的披風丟給身後的曹文宗,笑道:“你知道嗎?這裡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我當初在泗沘城,還是個小夥長的時候,就經常和袍澤們來這種酒肆!”
“那您現在已經不太適合來這裡了!”曹文宗皺著眉頭道:“人太多了,也太危險了!”
“這裡應該不會有太多人想要我的命吧?”王文佐笑著在長桌旁坐下,對站在一旁的仆骨道:“吃的就隨便拿些上來吧!我也是軍營出身,對吃的沒那麽講究!”
“是,是,那就豬肉香腸,烤兔肉,烤蘑菇,您看怎麽樣?”
“行,就這些吧!”王文佐的目光掃過爐火旁的酒桶:“拿點樺樹汁上來,酒就不用了,我們還在行軍中!”
“是!”仆骨應了一聲,趕忙退了下去。王文佐攤開雙臂,舒適的扭了扭脖子:“朝廷一聲令下,就要在十五日前趕到營州,緊趕慢趕總算是趕上了!”
“照我看,上頭就是小題大做!”沈法僧道:“馬上就要下雪了,營州這邊又啥都沒準備好,把我們全抓過來有啥用?難道還能冬天發兵不成?高句麗人還不笑掉大牙?既然啥事都要明年開春後再說,現在這麽急幹嘛?”
“英國公親自坐鎮營州,這還不夠?”王文佐笑道:“朝廷把這尊大神都從長安派來了,他老爺子一聲令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誰還敢說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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