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討高句麗的幾個唐人將軍都死了?”大賀懷恩聞言一愣:“你們從哪裡聽說到這個消息的?”
“你還不知道嗎?”那青壯漢子笑道:“李績、薛仁貴、王文佐、契苾何力他們受唐人天子之命,去攻打西北的吐蕃國,結果被吐蕃人打敗了,這幾人都被吐蕃人砍了頭,唐人的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呀!”
“你們從哪裡聽到這些消息的?”大賀懷恩不禁哭笑不得:“其他幾個尚且不說,李績的確是死了,不過他是在從平壤返回長安的途中病死的,和吐蕃又有什麽關系?他死的時候都已經七十了,而且你們知道二十萬人有多少嗎?唐國的隴右、安西軍鎮全部加起來也沒有二十萬人,怎麽可能一下子有二十萬大軍去征討吐蕃人!”
青壯漢子們聽到大賀懷恩這番話,不禁面面相覷,顯然他們之前聽到的與大賀懷恩說的相差甚遠,幾分鍾後,那為首的漢子才問道:“敢問一句,郎君是什麽身份?”
還沒等大賀懷恩說話,一旁的僮仆便搶著接口道:“我家郎君乃是契丹大賀氏的首領,還不趕快見禮!”
那些青壯漢子聽了,趕忙跪伏在地,當時的契丹部雖然遠不及後世建立遼國,雄踞北方時的強盛,但也是部眾十余萬,可以拉出上萬騎兵強盛勢力,還得到了大唐的冊封官職,與這些在蠻荒草甸裡討生活的野人小部落無異是天壤之別,加上他們方才說的那些話,若是深究的話,一刀殺了也不冤枉。
“都起來吧!”大賀懷恩沒有發作,他看了看這些蠻荒漢子夾雜著恐懼和茫然的黝黑面容,沉聲道:“大唐之強大,非你們能夠想象,莫說是沒有損兵二十萬,即便真的損兵二十萬,也不過是天子一封詔書,征發一道之兵便可補足!至於你們方才說的李績、薛仁貴、王文佐、契苾何力這幾人,除了李績已經年邁病亡之外,其余都還活著。你們聽信謠言,妄求富貴,只會白白丟了性命!”
那些蠻荒漢子連連叩首,求饒不止。大賀懷恩揮了揮手,便帶著部下離去了,走出去沒多遠,親近的僮仆便問道:“郎君,這些家夥分明是去投奔高句麗余黨,圖謀不軌的,方才為何不把他們都殺了!”
“一路上你也都看到了,去投奔逆賊的人那麽多,是殺得完的嗎?”大賀懷恩歎了口氣:“你也看到這些家夥了,手中的武器粗陋的很,連這等粗蠻漢子都去投逆,這是人心思亂呀!大唐敗給吐蕃這一仗著實太不是時候了!”
“人心思亂?”那僮仆摸了摸下巴,他年紀還小還不懂大賀懷恩話中的涵義。在今天的中國人眼裡,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但卻忘記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數千年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各民族人民相互交流、相互融合而成的。
對於一個生活在公元七世紀中葉的東北亞人來說,上一次統治這片土地的中原王朝已經是四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漢四郡的歷史早已被人遺忘。對於這些生活森林、沼澤、曠野的人們來說,長安、洛陽、鄴城、晉陽就和今天的中國人對東京、法蘭克福、倫敦、紐約的感覺差不多,而紇升骨城(傳說中高句麗始祖朱蒙建都之處)、丸都城、平壤才是他們心目中的天國下都,拓土千裡,征服扶余、百濟、新羅、倭人、靺鞨人的平安好大王是他們心目中的武皇帝,遷都平壤,愛惜民力,修養文藝的長壽王是他們的文皇帝,不屈伏於隋這樣的大國,並三次擊敗隋的百萬大軍入侵的高句麗王高遠是他們的貞皇帝,即便是末代高句麗王和篡奪權力的大莫離支泉蓋蘇文,他們也抵抗了東亞從未有過的強大帝國二十余年,連唐太宗李世民都不得不從安市城下退兵。
不錯,唐軍的確已經攻陷了平壤城,高句麗的王室和貴族們也被遷走,但唐軍不可能把所有人都遷走,這些響亮的名字依舊存在於他們的腦子裡。一旦形勢有變,這些原本卑微的人的腦子裡就會閃過一個念頭——為什麽我們不能重新舉起高句麗的旗幟,把這些唐人趕走,重新建立這個曾經統治這片土地近五百年的國家呢?
這就是王文佐們必須面對的問題,在真實的歷史上,唐攻破平壤,消滅高句麗並不是結束,而恰恰是新的征服戰爭的開始。幾乎是高句麗滅亡的同時,新的復國運動就在新羅人的支持下爆發了,雖然在安東都護府的鎮壓下,復國運動被鎮壓下去了,但新羅人也乘機侵吞了百濟故地和高句麗在朝鮮半島上的大片土地,兵鋒直逼平壤城下,唐不得不將安東都護府的治所從平壤遷徙到遼陽,而後渤海國的建立、新城之亂、營州之亂使得唐在東北亞的經營愈發困難,最後安史之亂的爆發使得一切都毀於一旦。
從真實的歷史不難看出,邊疆地區的離心傾向永遠是存在的,希圖一勞永逸無疑是一種美好幻想,經略邊陲,維護國家的統一,是一個漫長而又艱苦的過程,需要不斷的流血流汗,一不小心就前功盡棄。
唐在東北亞先勝後敗的經略很大一個原因是西部邊陲吐蕃的興起,大非川之戰無疑是唐在東面攻守易勢的一個節點:經由此戰後,吐蕃盡收羊同、黨項及諸羌之地,東與涼、松、茂、等州相接,南至婆羅門,西又攻陷龜茲、疏勒等四鎮,北抵突厥,地方萬余裡,已經直接威脅四川、關中兩地,一旦策反突厥,就對唐形成了三面夾擊之勢,在這種情況下,唐在東北亞地區投入的力量只會越來越少,在這種長時間的消耗戰中,將領也只能夠且戰且退,最終放棄。
這些東北亞的人們當然並不懂得這麽多,但是他們可以切身感受到唐軍在當地力量的此消彼長,這更助漲了他們的勇氣和野心,面對這種如潮水一般奔湧的力量,大賀懷恩也不禁感覺到一陣無力。
第四天傍晚,大賀懷恩一行人終於抵達了紇升骨城,這裡是高句麗始祖建立的故都,不過已經被放棄了數百年了。大賀懷恩能夠看到那用白色條石堆砌的石墩,那是這座古城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痕跡,這裡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他下令讓部下們宿營休息。
在一頭扎進馬蜂窩之前,大賀懷恩很想找到幾個當地的蠻子,從他們的口中了解一下叛軍的首領有哪些人,已經有了多少人馬,他們有多少存糧,以及新羅人牽涉其中有多深。但部下們告訴他找不到人,附近的幾個屯子村寨裡都是空的,人都不知道去哪裡去了,大賀懷恩隻得讓部下們回來休息,人們點起篝火,在裡面投入一些有驅蚊效果的植物,留下斥候,然後就酣睡起來。
大半夜功夫,大賀懷恩都處於半睡半醒之間,他總是感覺有什麽莫名的東西,在繞著自己轉著,發出怪異的聲響,但睜開眼睛又什麽都沒有,直到天色將破曉,他才被當值的哨兵叫醒。
“怎麽了?”
“有人來了!”
“什麽人?”
“什麽人都有,大概有五十人,說是大首領乞四比羽的人!”
“乞四比羽?”大賀懷恩皺起了眉頭,卻想不起有這麽一個人物,他站起身來拔刀道:“吹號,把所有人都叫起來,把火撥旺一點!”
士兵們聽到號角聲,都從地上爬了起來,加了柴草的篝火一下子升騰起來,照亮了所有人,大賀懷恩披上盔甲,向叫罵聲來處走去。
“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是大賀氏的,松漠都督府的兵馬!”
“呸,什麽松漠都督府,不過是唐人的狗!”
“說話注意點,不然俺就要用矛尖給你喉管通通氣了!”
“那就打呀,我們可不怕,砍下你們的腦袋,就有賞錢領。你們身上的盔甲也歸我們!”
隨著距離的靠近,大賀懷恩已經漸漸看清了和自己部下對罵的人們,他們個子基本都不高,有的穿著魚皮襖子,有的是反穿的皮套,絨毛和他們的頭髮胡須連成一片,與其說像人,不如說更像是一群野獸,大多數人手中的武器只有烤硬的木矛、長柄鐮刀、棍棒、弓箭和投石帶,為首的一個是個大個頭的老頭兒,滿是刺青和傷疤的臉猙獰而又醜陋:“你們這裡誰是頭兒!”
“是我!”大賀懷恩傲慢的說:“你們是強盜還是馬賊?”
“呸!”老頭兒吐了口唾沫:“我是受大首領乞四比羽的命令巡視這裡的,你來這裡幹什麽?替唐人打探情報的嗎?”
“這和你無關!”大賀懷恩皺了皺眉頭,這老頭兒身上的味道不是一般的難聞,就連他都有點忍不住了:“待我去見你們的首領,我有話和他說!”
“俺站在這裡就是受首領的命令!”老頭兒傲慢的說:“你要見首領可以,放下武器,捆好了送過去便是!”
“放下武器?就憑你們?”大賀懷恩笑了起來。
“不肯被捆著也行!”那老頭兒笑道:“讓我牽著你的胡子走也行!”說著他便伸手向大賀懷恩的胡須抓來。幾乎是下一秒鍾,他便撲倒在地,卻是被大賀懷恩一拳打昏了。
“殺,殺呀!”蠻子們暴怒的叫喊起來。
“殺,殺!”弓弦聲聲,應和著刀劍的鏗鏘聲,一場激戰就此開始了,篝火被無數隻腳踩來踩去,很快就熄滅了,雙方就在黎明之前的昏暗之中廝殺起來,由於雙方的距離是如此的近,不要說長槍,有時候刀劍和骨朵都使不上,人們糾纏扭打在一起,揮舞著拳頭、膝蓋、手肘,甚至用牙齒咬,這時遠處聽到新的叫喊聲,顯然更多的敵人正在靠攏過來。
“上馬!”大賀懷恩砍翻最近的一個敵人,高聲喊道,他的部下們紛紛向後退去,翻身上馬,策馬向敵人撲去。蠻子們頓時亂了套,他們慌亂的向荊棘叢逃去,顧不得被荊棘撕破了臉和手腳,來不及逃到荊棘叢中的人們被大賀部的騎士們趕上砍翻,撞倒,倒了一地,抽搐著,就好像剛剛撈到的魚,給丟到岸上一樣。
大賀懷恩沒有說話,他冷靜的觀察著眼前的敵情,這時敵人的後面又來了援兵,他們拿著長矛,從隊形看比這些烏合之眾要整齊多了,顯然是受過一定訓練的,
“向西退卻,我們向西退!”大賀懷恩道。
營地木房裡。
十幾個服色各異的漢子圍坐在長桌旁,桌子旁有一隻大木桶,裡面裝滿了用粟米釀造的淡酒,當地人很喜歡把這種淡酒混著發酵的樺樹汁飲用。幾乎每個人滿臉酒氣,他們拿著面前的大木杯,喝個不停,每當他們喝完了,立刻就有人用大木杓給他們添滿了。
“為什麽還不起事?”一個眼睛通紅的漢子猛地頓了一下杯子, 酒液濺了一聲:“唐人不是已經被吐蕃人打敗了嗎?薛仁貴、王文佐他們的腦袋也被吐蕃人砍掉了,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不起事?”
“對,為什麽不起事?”另一個凶蠻的漢子喊道,他的前額的頭髮剃光了,兩邊的頭髮系成許多條小辮子,隨著他腦袋晃動,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乞四比羽,你該不會是怕了吧?”
“因為還不是時候!”乞四比羽也已經喝的滿臉通紅,不過他神智還很清醒,眼睛裡閃著狡猾的光。
“還不是時候,那要到什麽時候?”長桌旁有人喊道:“你該不會是怕了吧?”
“怕了?”乞四比羽冷笑了一聲:“我問你們,唐人被吐蕃人打敗,薛仁貴、王文佐、李績他們被吐蕃人砍了腦袋的消息你們從哪裡聽到的?”
“哪裡聽到的?”一個醉漢撓了撓後腦杓:“一個遊商口中聽到的,怎麽了?這消息是假的?”(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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