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過半,夜深人靜。
踏,踏,踏。
馬蹄踩過長街。
後面綴著雜亂的腳步。
火爐般的濃鬱血氣撕開陰霧。
“果然只要人多勢眾,陽氣旺盛,群邪就自行退避。”
紀淵抖動韁繩,縱馬慢行。
他深知子時將近, 陰陽交替,氣機變化。
猶如七月半的鬼門關大開,常會有陰物作祟。
紀淵第一次遇見安老頭,便是因為誤打誤撞,踏入生者勿進的陰市。
“外煉、內煉、服氣、通脈、換血……這些武者吹錘煉肉身,氣血如火。
一般的陰魂小鬼, 躲還來不及,又怎麽敢靠近。”
他四下掃視,只見那層陰霧四散彌漫。
彷如潮水湧動,緩緩向兩旁分開。
側耳細聽,甚至能隱約察覺輕微的“嗤嗤”聲。
好似燒紅的鐵板灼燒血肉。
“今夜你在將軍胡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把天京的鹽幫、漕幫、三分半堂一網打盡。”
秦無垢騎著雜色良馬,迅速跟上呼雷豹的步伐,笑吟吟道:
“相信紀百戶的威風,明日就會傳遍北衙門,響徹黑龍台。”
裴途那小白臉很有眼色,曉得女千戶與自家百戶關系匪淺。
離開苦水鋪子前,連忙把馬匹讓出。
同時還不忘給紀淵擠眉弄眼,好似邀功一般。
“下次賞他最喜歡的大嘴巴子好了。”
紀淵默默記了裴四郎一筆, 淡淡笑道:
“秦千戶過譽了, 若無大人為我撐腰。
僅憑北衙的人馬, 如何鎮得住這三大幫的龍頭。
說到底,江湖既講究人情世故,也要靠打打殺殺。
拳頭不夠硬, 怎麽做到以理服人, 對吧?”
秦無垢嘴角微翹,頷首以對道:
“紀百戶這話有趣, 稷下學宮就有不少狂生、俠儒,
頗為推崇道從拳出,理自劍來的路子。
你倒是與他們不謀而合。”
紀淵眉毛輕挑,眸光微動。
六大真統雖為三教傳承,但傳承不盡相同。
像是皇覺寺和懸空寺,便有“頓悟”與“漸悟”的不同道途。
上陰、稷下這兩座學宮,亦是如此。
一者主張修心治德,一者認定事功務實。
好似水火一般,難以兼容。
“稷下學宮的門人多是入世,各個通雜學、求仕途,
盛產仗劍遊歷,負笈遠行的狂生俠儒。
與修身養氣,坐而論學的上陰學宮,畫風完全相反。”
紀淵心下思忖,不知道稷下學宮裡有沒有讀過《掄語》的莽書生,那種一身氣力足夠降龍伏虎的東山府壯漢。
“說起來,以紀百戶的深厚積蓄,衝擊換血關十有八九能成。
四條氣脈的根基,完全當得起‘天才’二字,日後亦可有望宗師。”
秦無垢眸光流轉, 如蜻蜓點水掠過紀淵挺拔的身軀,輕聲道:
“我見過不少真統出身的弟子,有些為了求突破之快,凝聚三條氣脈就嘗試衝關。
反正換血之後,經歷數次洗練,再鑄就法體。
只要修行資糧充足,照樣能成無瑕之筋骨。”
紀淵昂首,卻搖頭道:
“萬丈高樓平地起,武道本就是千錘百煉的水磨功夫。
以我的年紀,破境未必要急於一時。”
他有皇天道圖,可以升命格,改命數,具備遠超境界的戰力。
殺生僧站著不動讓自己捶上一拳,險些都吃不住。
既然如此,夯實根基,水到渠成,才是正道。
“年輕的確是最大的本錢。”
秦無垢輕歎道。
俗話講拳怕少壯。
越是年輕武者,能夠挖掘的潛力越深厚。
所以才會有一甲子不成宗師,此後終生無望的殘酷論斷。
“你剛才對我使眼色,是要誆騙何雲愁?”
秦無垢忽地靠近,吐氣如蘭,凝音成線。
“等到了北鎮撫司,千戶自然知曉。”
紀淵眨了眨眼,故作親密地拉住秦千戶的手掌,輕輕勾畫。
這般浮浪的舉止,倒也沒有引起對方的抗拒。
秦無垢嘴角噙著笑意,眼角眉梢嫵媚流轉。
旁若無人一般,跟紀淵挨得很緊。
這兩位北衙的百戶、千戶騎馬並行。
後頭是神色委頓的周笑,他攙扶受傷頗重的唐怒。
各自戴著枷鎖,上了鐐銬。
他倆看到前面那對戀奸情熱的狗男女,幾乎恨得把牙齒咬碎。
何雲愁和雷隼稍微好點,只是被一眾雲鷹緹騎看守。
好似重犯般,往北鎮撫司的衙門行去。
至於那些幫眾,沒資格被押送。
全部都被兵馬司的差人移交到府衙大牢。
“孤弘子和余東來,到底怎麽栽在此子的手裡?
長生訣和不死藥煉製而成的肉身,連大宗師都瞞得過。
莫非是因為那兩人的鼎爐出了紕漏,這才被紀淵撞上大運?”
何雲愁眯起眼睛,時不時掃向前方的白蟒飛魚服。
本來他心中升起十二萬分的警惕,隨時準備舍棄肉身遁逃而走。
可束手就擒之後,紀淵好似並非衝著自己。
反而對鹽、漕兩幫的周、唐二人更為上心。
這讓何雲愁緊繃的心緒略微松懈。
沒辦法。
舍棄肉身的代價太大。
意味著從此以後武道斷絕。
淪為陰魂、鬼物之類。
此世是武道之界。
並非上古三千正宗、十萬旁門的道法時代。
鬼神之途,難以走通。
他與孤弘子和余東來那兩個人不同。
前者是天機十二樓的喪家之犬。
後者一門心思鑽營長生。
這才奉奇士為真神。
甘願舍卻皮囊成為爪牙。
“我要的是不再平庸,不再做個小人物,不再空有一顆想飛之心,卻只能困於泥濘。”
何雲愁眼簾低垂,紛雜念頭生滅不定。
思來想去之後,他還是決定冒險去一趟北鎮撫司。
此時再逃,成算不高。
秦無垢的武功境界蓋壓全場,無一人是她的對手。
況且,自己處心積慮謀劃多年。
只差一步,就能把三分半堂收入囊中。
甚至有幾分把握搭上兵部的那條線,見到涼國公楊洪。
“倘若做成這些大事,得到清寶天尊降下的恩賜……直接成為天選,成為宗師也說不定。”
何雲愁從一個資質平平的行商之子,搖身變為三分半堂的二當家。
什麽萬靈門的傳承,什麽二十四節驚雷指,什麽換血高手。
這些看似非同尋常的際遇,實則不過都是奇士暗中給予的饋贈罷了。
“我當年最大的好運,其實是那個小乞兒手裡搶來的小玉佛。”
何雲愁抬手按向胸口,隔著衣袍也可感受到那枚墜子。
他不安的內心,頓時凝定下來。
若真的被洞穿身份,自己也能憑借此物躲過一劫。
谷垽
不多時,紀淵遙遙望見北鎮撫司的衙門。
裡面燈火通明,亮堂如晝。
兒臂粗的大燭劈啪一聲,爆出燈花。
顯然,口信已經傳到了。
紀淵翻身下馬。
吩咐裴途和李嚴把鹽幫和漕幫的幾人押解到牢房。
爾後。
伸手一請。
“兩位堂主,北鎮撫司的寒螺春,不比天京內城的鷺嶼樓差多少,值得一品。”
何雲愁佯做平靜,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一眼官衙匾額。
逐步拾級而上,邁過門檻。
雷隼面皮抽動,緊隨其後。
兩人踏入前庭,隱約可見正堂上似有幾道身影。
披著各色官袍,端坐不動。
“三司會審麽?”
何雲愁眸光一縮,凝神一看,臉色大變。
他看到左右兩邊的下方交椅,竟然是兩道威嚴顯赫的金紅色麒麟補子。
此乃指揮使才能穿的袍服。
北鎮撫司指揮使,敖景。
南鎮撫司指揮使,宋桓。
這兩人皆為開辟氣海,凝練真罡的四境大高手。
“黑龍台的應督主為聖人護法,閉關多年,南北衙門以這二人為尊……”
何雲愁甫一看清那身麒麟補子,立刻就覺得不妙。
這座官衙之內,誰有資格讓他們屈居下位?
再說了,審問江湖幫派何至於這般興師動眾?
這位三分半堂的二當家瞳孔微震,瞬間明白上了紀淵的惡當。
自投羅網了!
“紀九郎!你果真陰險!”
何雲愁暗自怒罵一句,猛然抬手,按向胸口。
電光火石之間,便要握住那塊來歷不凡的小玉佛。
此物為清寶天尊投放世間的“魚餌”,只要“魚兒”主動咬鉤。
頃刻便會引來奇士的注視,便於遁入虛空。
這是何雲愁最大的依仗。
“宵小之輩,還敢猖狂。”
一道溫潤嗓音自正堂傳出。
不輕不重,倏然落下。
好似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同樣踏入前庭的紀淵眉毛陡然一挑,感受到一股充塞天地的大剛之氣。
浩然無形,彌蓋四方!
彷如聖賢降世,當面呵斥。
喀嚓,喀嚓,喀嚓。
筋骨顫鳴,血肉彈抖。
仿佛肩抗大山,寸步難行。
通脈二境的紀淵如此難受,換血三境的秦無垢亦是艱辛異常。
他倆心神之上,好似壓著萬斤重的巨石,大氣都不敢喘。
整個人簡直像被封入琥珀的飛蟲,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了。
“儒武……大宗師!”
當第一個“宵”字響起,何雲愁便仿佛中了定身術。
無論他再怎麽努力運轉氣血,催動內息。
都無濟於事!
宛若毫無生命的泥雕木塑!
等到“狂”字入耳。
何雲愁識海內的一團團念頭化為漿糊般,漸漸凝固住了。
驚慌、恐懼、憤怒……諸般情緒變得極為緩慢。
兩眼空洞,逐漸喪失神采。
那枚掛在胸前的小玉佛瞬間消失,好似被一隻無形大手憑空取走。
“此物……確有古怪。
交於欽天監的左右主簿仔細查看,許能看出幾分玄奧。”
那道溫潤聲音淡淡道。
“這個百戶此次立了大功,捉到一個活生生的邪神爪牙!
敖指揮使,你該重重賞他!”
此人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無形無質的浩然陽剛之意。
恍若風吹雲煙,頃刻消散不見。
身形僵住的紀淵,像是卸掉千萬斤重擔。
虯筋板肋摩擦,龍象大力發動。
他往前踏出的那一步,一時間沒有收住力道,踩得長條青磚皸裂塌陷。
震得官衙都晃動了兩下!
煙塵滾滾翻湧!
秦無垢稍微好些,她乃換血三境。
對於自身氣血、氣力掌控入微,反應極快。
只是衣角翻飛,袍服震蕩。
發出獵獵作響的聲音,並未弄出什麽大動靜。
“好生猛的筋骨,這人莫非就是……聲名鵲起的紀九郎?
敖指揮使,咱們商量一下,此子待在北鎮撫司太過可惜,不如割愛讓於兵部,保他前程遠大。
之後我送你一顆九竅金丹,怎麽樣?
這筆買賣,你絕對血賺!”
又有另外一道沉厚的聲音,竟然光明正大問敖景要起人來了。
“薑尚書,你也忒不會說話了。
兵部難道就一定勝過北鎮撫司?忘記你當年怎麽被應督主狠狠教訓的?
九郎乃是北衙的棟梁之才,我正準備好生栽培,大力提拔,沒你的份兒。”
坐在下方的敖景霍然起身,神色不善道。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敖胖子,你莫要舊事重提。
我兵部大材何其之多,代代天驕輩出。
這小子一身筋骨強橫得過分,顯然是天生的兵家種子。
只需去九邊走個一遭兩回,磨煉個十年半載,封個武侯綽綽有余。
待在北鎮撫司,也就混個千戶,能有什麽出息。”
那道沉厚聲音反駁道。
此人面對相當於二品大員的北鎮撫司指揮使,竟然絲毫不落下風。
可見身份地位非同一般。
“行了,殿下隻字未說,
你們兩個倒是喋喋不休,囉嗦了一大堆。”
溫潤聲音輕喝一聲,沒好氣道:
“也不怕讓底下人聽見,平白損沒當朝一二品大員的威嚴名頭。”
敖景與那位兵部大員猶不服氣,各自對視一眼,輕哼一聲。
這才甘心住口,凝神屏息等待貴人開口。
“紀九郎,咱們之前無緣一面,今夜終於是見到了。”
坐在正堂上首的那人嘴角含笑,柔聲笑道。
登時,數道目光落在紀淵的身上。
或是沉凝如山、或是殺伐果決的強悍氣息。
刺激得他心臟狂跳,氣血奔行。
紀淵眸光閃爍,抬頭望向正堂落座的那些身影。
最下方是正二品的南北衙門指揮使,麒麟補子。
其次是一品大員,仙鶴補子。
然後是禦賜的蛟龍武袍。
最後是頭戴翼善冠,身著盤領窄袖的赤紅蟠龍袍的青年男子。
“兵部尚書,五軍都督府,東宮太子……”
紀淵心頭震動,面皮微緊。
他只是叫人稟報北衙,準備當場擒拿何雲愁。
沒道理把這些大人物驚動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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