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淵面不改色,端坐如山。
他不覺得那位堪堪凝聚一條手脈的女子劍侍,能夠在幾位換血高手的眼皮底下。
行刺殺之舉,且還能達成。
更何況,那道如雪白匹練的凌厲劍光。
看似聲勢極大,實則並無必殺之意。
劍舞娘子的白裙飄飛,三尺青峰光華耀目。
數百步橫跨而過, 矯夭身形撲入正堂。
佟懷面皮一抖,氣血勃然欲發,起身作勢。
程千裡眉目沉靜,右手捏住金盞酒杯,隨時都要擲出。
以這二人的武道修為,合力鎮壓一個通脈二境的“柔弱”女子。
自是再簡單不過!
眾人當中, 唯有秦無垢最是輕松。
她甚至還有空余, 仰起修長脖頸抿了一口快活釀。
錚錚!
只見那抹白衣踏入正堂,劍勢陡然一收, 蕩出鏗鏘之聲。
橫空轉回,舉劍齊眉。
爾後,赤足點地,裙擺轉動,彷如蓮瓣盛開。
其人高挑的身姿倏然委頓,做出斂衽半跪的樣子。
“請秦千戶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一救樓主!”
這位女子劍侍的一動一靜,皆是出人意料。
佟懷、程千裡等人見狀,強行按捺住了出手的衝動。
“救蘇孟?他乃三分半堂的龍頭,金風細雨樓的老板,大名府白道的魁首……與朝廷不少大臣交好,六部尚書也要給幾分薄面。”
秦無垢看也不看垂首懇求的女子劍侍,漫不經心道:
“他這樣的人物,雖說浪跡江湖滿身風塵, 沒辦法封侯拜相,
但也算是大富大貴,要什麽有什麽。
琴心, 你說, 我北鎮撫司的一介千戶,
有何能耐去救這位驚風疾雨紅袖刀?”
紀淵眉頭一皺,他從這番對話裡嗅到了狗血的味道。
原本飲酒作樂的乏味勁頭猛然消散,瞬間打起精神。
畢竟誰會不喜歡吃瓜呢?
“秦姐姐……千戶大人!”
名叫“琴心”的女子劍侍聞聲落淚,聲如杜鵑啼血。
“三分半堂岌岌可危!金風細雨樓易主在即!
不看僧面看佛面,這裡的姐姐、妹妹,哪個不是千戶大人貼心、體己的人兒,難道真舍得她們落入何雲愁的魔掌?”
秦無垢面無表情,松開懷中的蕊兒。
坐直身子,淡淡道:
“當初我就說過,蘇孟他憐香惜玉,願意給你們這些苦命人兒一處安身之所,是心善。
可金風細雨樓再好,終究也是個迎來送往的風月之地,少不了是非和恩怨。
因此早些年,我才屢次提及要拿銀子為你贖身。
以你的上好根骨,只要師承尚可,
坐三境望四境,不難。
可你一門心思撲在蘇孟身上,心甘情願做個劍侍舞姬!”
秦無垢娥眉緊蹙,鳳眸含煞,越說越氣,仿佛恨鐵不成鋼。
由於身懷龍子血脈,她常宿於煙花柳巷,借此壓製內心翻騰的欲念洪流,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性情中人。
“你叫我一聲姐姐,我也沒自矜身份,從心裡將你視作妹妹,盼著你能離了江湖,免得卷入其中。”
秦無垢聲音泛冷,望向跪地不起的琴心。
“要知道,蘇孟不止是金風細雨樓的老板,他還是三分半堂的龍頭大哥,江湖白道一呼百應的紅袖刀!
他手裡拿捏著大名府三分之一的武行、賭坊、金銀器物的大買賣,樹大招風,遲早會生事端!
我去東海府巡視之前,便就勸過你那位蘇樓主,急流勇退才能明哲保身。
他的兩個結義兄弟,一個陰,一個狠,打著三分半堂的名頭,做了不少過火的髒爛事,得罪的狠角色亦不在少數。
可蘇孟偏生不信,非要養虎為患,等到今天反噬自身!”
琴心嬌軀微顫,無話可說。
她雙手捧劍,躬身下拜,額頭貼在地板上。
正堂之內,氣氛頓時沉凝起來。
眾人要麽低頭飲酒,要麽偏轉目光。
反倒是那些作陪的青樓女子,似是心有戚戚,不住地抽泣。
樂鼓之聲戛然而止,熱鬧的飲宴就此作罷。
秦無垢面無表情,輕聲說道:
“今日本是紀百戶做東,我卻因為個人私事攪了大夥兒的興致……來日再補一場,算是給諸位同僚賠禮道歉。”
佟懷與程千裡正色以對,並未流露出任何怪罪的意思。
雖然三人同為千戶,可秦無垢巡狩東海七州之地,斬殺龍子龍種,立下功勞無數。
加上對方與敖指揮使關系親密,等同父女一般。
地位自是不同尋常。
若非絕了武道宗師的前路,未來北衙的指揮使位子,也許都是秦無垢的囊中之物。
紀淵放下金盞,淡淡道:
“千戶言重了。
鳳凰台上的這場劍舞,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精彩紛呈,堂皇大氣,已經讓我大開眼界,不虛此行。”
秦無垢鳳眸微眯,嘴角扯出一絲弧度,似是輕笑:
“紀百戶倒是好文采,隨口便有佳句。”
無意間做了一回文抄公,紀淵毫不羞愧,拱手道:
“千戶謬讚,請恕紀某多嘴問上一句,
既然那位驚風疾雨紅袖刀如此了得,
究竟會犯了什麽事,得罪了什麽人,
才會讓他的紅顏知己做出這般懇請之態?”
他離得秦無垢最近,眼晴余光輕輕一瞥,就能瞧見那隻膚色雪白凝如玉的柔荑攥得極緊。
倘若憑借命數加持仔細感應,這位秦千戶表面上冷若冰霜,無動於衷。
內裡卻是氣血狂暴,恰如洪流幾欲決堤。
那股炙熱滾燙的意味,好似雷光湧動噴薄,蘊含著可怖森然之息。
“紀百戶對江湖風雨也有興趣?”
秦無垢複又捏起桌上的金盞,轉頭問道。
“索性無事,此時美酒、美人、美景當前,不妨聽上一聽,權當打發時間。”
紀淵主動給了一個台階,緩和正堂內的尷尬局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秦無垢明顯與這琴心劍侍關系匪淺。
若真的靜觀其變,任由兩位女子繼續僵持下去,只怕弄得不好收場。
“說起來,這樁事與紀百戶你還有幾分關系。”
秦無垢故意不去瞧跪伏於地的琴心,柔聲道:
“想必你也知道,大景不比前朝,任由宗派雄踞一地,宛如土皇帝。
聖人鼎立天下之後,馬踏江湖,破山伐廟,為的就是肅清不正之風。
別看三分半堂家大業大,呼風喚雨,但若無朝廷的允許、貴人做靠山,它這面旗子絕對立不起來。
蘇孟出身貧寒,無父無母,更無師門。
此前靠賣字畫為生,二十三歲在磐陽湖一刀斬殺鐵鞋盜萬雨行,自此聲名鵲起。”
紀淵凝神靜聽,心裡好奇那位金風細雨樓主的窮途末路,為何能跟自己扯上?
“三十歲的時候,終於踏入換血境界,與兩個結義兄弟——‘彈指驚雷’何雲愁、‘混元霹靂’雷隼一起立住了三分半這座堂口。”
秦無垢真如說書一般,將這座天京城第一大幫的來歷說明。
“為何要叫三分半堂,乃是因為堂口裡頭的生意,蘇夢、何雲愁、雷隼等人隻取三分半。
抹掉其他的開支,剩下的將全部用於幫眾的死傷撫恤、以及照料家人子女。”
紀淵面皮微動,這三位堂主倒是會收買人心。
難怪三分半堂短短五年就能瘋狂壯大,把生意做到整個大名府,成為天京白道的一方魁首。
有無數手下願意效死拚命,何愁大事不成?
“天京城五大幫,除了三分半堂,
原本還有大江會、刀劍盟,漕幫與鹽幫。
後面兩個,如今都給蘇孟吞並瓦解。
做到這般聲勢,背後自不會無人支撐。
他走的是禮部尚書宋岱,天京米糧行首周家的路子……相信紀百戶應該不會陌生。”
秦無垢輕描淡寫道。
“那可真是緣分。”
紀淵不尷不尬笑了一聲。
之所以會有萬年縣的這場抄撿,起初便是因為他舉報宋雲生、周子安二人修煉白骨道邪功。
從而牽扯連累到當朝禮部尚書宋岱,致使本為十大行首之一的周家倒台,沒成想順帶著把三分半堂卷了進來。
“以前的蘇孟,乃猛虎盤踞山中。
不管是官面上的關系, 亦或者江湖裡的廝殺,都打點清楚,遊刃有余,故而從未怕過誰。
可今時不同往日,他背靠的參天大樹接連倒了兩棵,氣勢便不複往日之盛。
加上漕幫、鹽幫蟄伏已久、忍耐數年,正想借著天賜的良機,驟然發難打三分半堂一個措手不及。”
秦無垢明明才回天京,卻像洞若觀火把這場洶湧暗流看得一清二楚。
“木秀於林,風比摧之。
蘇孟並非不曉得這個道理,但他為人既清高又傲岸,
而且眼光極差,不僅錯信兄弟,更錯把義氣兩個字看得太重。
所以當何雲愁與雷隼打定主意,聯手漕幫跟鹽幫裡應外合趁機奪權……他那口紅袖刀,連出鞘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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