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南方十八線城市,小學就在家附近,走路只需要五分鍾,跑步最快一次兩分半,差不多屬於下樓幾步腳的距離。
初中是逸夫,高中叫田家炳,都是港商捐贈。
我高中有所謂的宏志班,成績特別好的尖子生才能進去。
我從小學開始偏科數學,因為當時的數學老師是校長,很喜歡替體育老師代課,給我們布置題目,不招學生喜歡。
且他還有個習慣,如果抓到不聽講的學生,會當眾叫他站起來,然後扇耳光,無論男女都難幸免。
我就被扇過兩次。
所以出於對那個老師的怨恨,我就沒再聽過數學——當然現在回頭看,這很幼稚且愚蠢,只會傷害自己。
幸好我初中的數學老師是位溫柔的女性,她重新喚起我學習的動力,讓我及時懸崖勒馬。
但這一系列的種種原因,讓我中考成績平平,並沒有進去最好的宏志班。
我和我的朋友阿敏的認識,來自於他的轉班。
他當時髮型很奇怪,剃得很短,腦袋像一顆豎立的子彈。
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而且他還是從宏志班轉來的。
原因據說是早戀,然後被朋友挖掉牆腳。
所以悲憤之下轉到我們班。
我倆當時並不熟,因為不屬於一個小團體。
我從小學、初中再到高中,都是走讀生。
他則是住校,所以屬於“記得名字但沒怎麽說過話”的同班同學。
真正熟絡成為朋友是在大學,我們一起去了長沙。
雖不同校,但常常聚在一起通宵上網,打lol。
阿敏的遊戲水平,跟我的另一個高中兼同班同寢室的朋友阿慧,都很高。
每次跟他們一起去網吧,總能聽到前台響起“歡迎雷瑟守備的鑽石/大師”。
當時大夥兒普遍段位都不算高,鑽石、大師還是相當有排面的。
他倆最有名的一次,是參加網吧賽,在那裡遇到過如今的職業選手劉青松。
以及跟另外一位職業選手草莓合過照。
我嘛,向來沒什麽遊戲天賦,我從高二開始接觸lol,直到大一都未能升滿三十級。
然後我不喜歡打匹配和排位,每次都是他倆帶我嘎嘎亂殺,我負責嘎嘎,他倆負責亂殺。
網吧裡面充滿著歡快的氣氛。
大學四年一晃結束,我當時已經接觸網文,開始碼字了。
一邊實習找工作,一邊抱著筆記本寫同人小說。
阿慧去了廣州,阿敏則留在長沙。
我們住在一個招待所裡,大概還沒有我臥室大的房間,只有一張床,給我睡。
剩下的阿敏、阿德、阿寧幾個人打地鋪。
每到早上出門,招待所老板就會看到十平方米不到的小房間裡,湧出四個人模狗樣的年輕應屆生,擠在公用廁所排位刷牙。
相當艱苦。
我當時在雨花區,實習公司在芙蓉區,就算是九點上班,我也得七點半就起床,趕著通勤免得遲到。
我從小暈車,第一次面試是打滴去的,還好當時滴滴便宜,隻用了十八塊。
但不可能天天打滴,那一個月工資搭進去都不夠。
所以開始坐公交,我從來不坐,站在後面下車的門口。
那裡有個垃圾桶,方便我吐。
我確實有過,因為暈車吐別人一身的慘烈案例。
心理陰影很嚴重。
一個月後,那輛公交通勤的上班族,基本上都記住了我。
我上車之後,不少時候他們都會主動把那個位子讓出來。
我受苦的日子不算長,三個月轉正且賺到第一筆稿費。
大家搬離了招待所,租了一對大學老師夫婦的房子。
我不喜歡跟人一起睡,所以我沒有選擇臥室,而是客廳的沙發。
我有一台很老的筆記本,阿敏經常會過來跟我一起看劇。
《綠箭俠》、《閃電俠》、《哥譚》、《權力的遊戲》……
看累了,他就會跟我一起睡沙發。
那個沙發是可以放平成床的,所以空間還算大。
一次兩次,我倒也就習慣。
那時候的阿敏,在我們的小團體裡名聲不小。
我們都叫他“少年阿敏”。
他頭髮有些自然卷,喜歡打籃球,常年T恤跑鞋,頗有些痞帥的意思。
高中的時候,並未展露崢嶸,乃被朋友挖牆腳的敗犬。
可等到大學時期,便開始神采飛揚。
大二時期,以成功留宿女生寢室一舉震動我們的小團體。
後來更是萬軍從中,贏得班級上最漂亮的XJ姑娘芳心聞名。
我見過一次,生日聚會上,頗有些像如今的迪麗熱巴。
只不過年輕人的感情,就像月初發的工資,總是揮霍的很快。
後來阿敏又陸陸續續談過數位,其中包括公司部門大他五歲的女組長、環境學院的四川妹紙、網絡奔現的江西姑娘、家住長沙且有八套房,但父親生意不太乾淨的白富美。
這也是他少年阿敏的外號由來。
每每談及最後一個,阿敏總是捶胸頓足,後悔不迭。
“我要是答應當上門女婿,路虎都開上了。”
這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
我那時候仍舊一邊穩定工作,一邊抽空摸魚碼字,賺點讓自己外賣自由的稿費。
生活還算歲月靜好。
一切轉折大概從我生病離開長沙開始。
沒過多久,阿敏、阿慧、阿德,相繼都回到老家。
網吧,是我們最常相見的地方。
我們成了那種人均月入過萬,甚至十萬的互聯網,不怎麽關注的十八線青年。
我養病恢復了一段時間,繼續工作,繼續碼字。
阿敏仍舊忙於跟女朋友分分合合,以及一次次衝分大師失敗告終。
他好像不願意接受,年紀大了,操作下滑的事實。
就像不願意接受,那份自己不太喜歡的工作。
某天,阿敏約我們一起吃飯。
說他要離開老家了,帶著女朋友去廣州闖蕩。
我後來有聽人說。
是因為他女朋友家裡開口索要十五萬的彩禮。
十八線城市平均月薪兩千,他當時一個月也就四千不到。
再怎麽奮鬥,恐怕也很難攢夠,更何況,家裡還有個上初中的弟弟。
那天我們吃完飯,走在沿江風光帶,坐在石頭欄杆上。
一如高中。
背後是燈火絢爛的南方大廈。
腳下是奔流不息的湘江。
但每個人聊的,已經不再是前不久拿了五殺、某個英雄如何出裝、以及今年LPL必然能夠抗韓成功。
都變成了現在房價真幾把高、某某某前幾天提車了、以及回憶以前。
我們聊到很晚。
各自散去。
大概是三四個月後。
阿敏滿身疲憊的回老家了。
他在廣州過得並不好。
十八線青年學歷平平又沒有過硬的專業技能,之前從事的也無非都是銷售、客服等大眾崗位。
去往陌生的大城市,當然舉步維艱。
租房子,加班,應酬,喝酒……一切都需要適應。
我再次見到阿敏,是在很久都沒去的。
大學之後,偷偷帶熟食飲料,然後去唱k就不再是我們的娛樂活動了。
我來得比較晚,到的時候阿敏已經喝得有些醉了。
他正在唱蕭敬騰的《會痛的石頭》。
聲嘶力竭。
我坐過去還沒說話,他眼睛就已經紅了。
彼此都是很熟的兄弟,阿敏沒有那麽多顧忌,開始哭著聊他在廣州吃過的苦。
他說跟女朋友租在城中村,沒有太多社會經驗被坑,牆皮每天都脫,下雨的時候還會漏雨,跟房東提意見卻沒有反饋。
為了省錢學做飯,但總是翻車,組裡業績壓力很大,每天都要喝酒,經常跟女朋友吵架……
零零總總,雞毛蒜皮。
最後,他趴在我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淚,把我前兩天剛在淘寶上買的凡客T恤弄得皺巴巴。
他說跟女朋友分手了,他每天出去上班,然後女朋友在家找工作,結果沒一個月就搬離出租屋了。
因為當時打王者處了個cp。
主管還把他本該拿到的八千塊提成,扣成只有一千二不到。
我不知道怎麽樣安慰。
只能說,會慢慢好起來的。
阿敏沉淪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我每次下班路過那家常去的網吧。
總能看到他。
這時候的阿敏。
已經不複以前的意氣風發了。
胡子拉碴,打籃球時的精瘦肌肉,慢慢變成些久坐不運動的肚腩。
歲月就這樣一點點往前走。
差不多一年左右。
阿敏終於開始重新找工作。
令他振作的,是他家終於拆遷,按人頭分了四套房子。
這讓阿敏精神煥發,開始敢於暢想以後。
我回到老家上班碼字,獨自住在小學讀書的老舊小區。
他當時上班的公司離我家很近,所以我讓他搬到我家,可以省去通勤的時間。
阿敏很快就拎包入住,他打算攢錢組一台電腦,能夠帶得動lol就行。
我們小團體都是端遊成員,且都不具備欣賞3a大作的審美。
可阿敏的倒霉遠未結束,某天他正跟我一起打極地。
突然接到電話,臉色煞白像是傻了。
急匆匆出門,直到半夜才回來。
他最近談的那位活潑開朗的女朋友,家裡發生火災。
母女都沒搶救過來。
我仍然不知道該怎麽組織語言。
阿敏失魂落魄回到房間。
晚上爆肝的時候,我能聽到傳來的哭聲。
過了很長的時間阿敏才恢復過來,幾乎每一夜,他都會跟我說,他本來打算怎麽裝修房子,怎麽求婚。
也幾乎每一夜,我都能聽到房間裡的哭聲。
那段時間,阿敏的自然卷,生出很多白頭髮。
跳過兩年左右,我碼字開始有些起色。
常常跟朋友約著去電競酒店,去水庫釣魚,以及給阿敏介紹對象。
不過他始終再沒談過。
人生最大的近段目標,從裝修房子,變成自己攢錢買一輛領克03。
阿敏已經不再自信,每次家裡讓他去相親,也是屢屢受挫。
給我看的聊天記錄裡,完全失去那種幽默有趣的風采。
我那天吃飯,突然說,以前的你,絕對不會問“明天有時間嗎?可以出來看個電影”的低段位話。
你以前教我,追女生的時候別讓她選擇,要直接給她選項。
阿敏撓頭一笑,沉默扒飯。
直到晚上臨睡覺之前,他才說了一句。
我月薪四千五,如果約她去看電影的話,買兩杯奶茶就三十了,兩桶爆米花也差不多,看完如果再去弄點小吃,吃個晚飯,兩三百可能就沒了。
我想攢錢買車,暫時不想談戀愛。
我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然後,就到了昨天。
阿敏六點半下班,我稍微早一點。
一般我會在六點發微信,問他晚上回不回來吃飯。
如果回來的話,我就會去附近的超市買菜再囤點飲料。
晚飯自己做,阿敏負責洗碗。
他最近生活頗為規律,洗完碗打幾把遊戲,就開始在瑜伽墊上做半小時的有氧運動,說要重回巔峰。
六點發消息沒回。
我以為他去上網了。
九點的時候。
我正碼字,用的無線鼠標沒電了。
於是打算叫阿敏回來給我帶五號電池。
然後電話沒接。
我隱隱覺得不對勁。
再打電話給經常跟阿敏一起上網的阿慧。
結果說沒在網吧。
幾番打聽。
才知道早上的時候。
阿敏所在的公司從事灰產已經被一鍋端了。
我當時突然想起。
阿敏面試成功的時候。
我給他說的那句話。
人倒霉的時候走夜路,很容易撞鬼的。
咱們這些年,就沒走過運,要不要再考慮下?
阿敏苦笑著說,老家想找個四千以上的工作,太難了。
再者,我只是個客服,又不去銷售部,不參與那些事的,應該沒什麽吧。
最後的話音, 帶著些不確信。
忙活到十點,我通過朋友的關系,大致知道阿敏的處境。
然後去他家通知了父母。
他爸媽聽到要留個案底的時候,泣不成聲。
我依舊無法說出什麽安慰的話。
再待了半小時左右。
等忙完這一切,走路回家。
進門之後,我突然很想抽一支煙。
但家裡從小管得很嚴。
不許抽煙,不許嚼檳榔,不許夜不歸宿。
三大紀律,不容觸犯。
我曾經跟朋友唱k到十二點半,然後被我爸罰跪在門外。
至今記憶猶新。
沒有煙,我只能坐在電腦面前,通過這一篇長長的假條,抒發內心複雜的情緒。
我不知道是什麽讓阿敏落到如今的境地,但我環顧四周,身邊的朋友似乎都大差不差。
他們花唄、借唄、白條……多有負債,也都面臨結婚困難,彩禮高昂等諸多問題。
年前,甚至有個朋友見家長,定三金,都是臨時找我湊的錢。
稍微好些的,也是三十年的房貸,以及各種雞毛蒜皮的家庭爭吵。
曾經與職業選手打過網吧賽,且取得第二名成績的阿慧。
那天約我出來吃飯,散場之後,我們坐在車庫裡面聊了兩個小時。
我說,你不再上去,我今晚上就要在你家過夜了。
他說,那等我抽支煙。
……
……
這就是我要分享的,離譜至極又有些可笑與可悲的真實故事。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