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格局,素來有著正、反之說。
譬如,張大佛爺這一座八苦別院。
從外而看,乃是河道大龍被一分為三,攔腰斬斷。
湍急水流衝刷沙洲,底下砂石呈現赤紅,如同觸目驚心的濃鬱血色。
恰好形成地勢之中的“斬龍煞”!
住在這裡,很容易遭遇到各種古怪之事。
像是,打出來的井水腥臭泛紅。
一不小心飲用入腹,還有中毒的危險。
水氣極重,腐蝕牆根,浸泡梁木,淤積風濕之氣,損傷筋骨肌體。
這種聚陰煞,凝惡勢的大凶之地。
便被相師稱之為“風水反局”。
尋常人遇到這種情況,往往只能求助於有些造詣的風水相師。
希望借由他們的手段,撥反為正,化凶為吉!
就拿紀淵來說,憑他現在的眼界和能力。
想要破這道“斬龍煞”,其實也不難。
只需將河道疏通,連成一片。
再搗毀幾處“死門”,挖出幾處水渠、陰溝,排掉河流雜質。
然後,於每一座庭院門戶都打口井。
好讓生吉之氣流動起來,衝散鬱積不去的陰煞之氣。
如此一來,斬龍煞造成的惡劣影響不攻自破。
風水正反格局,提起來很是玄乎。
可要勘破其中奧妙,也就稀松平常。
但是,槐蔭齋的張大佛爺。
他所人為造就的“煞”,卻不止一道。
僅紀淵入門以來,所破去的“煞”就不下二十之數!
可見此地的濁氣聚集,風水雜亂到了什麽程度!
尤其越是深入,越會發現煞煞匯聚,惡勢衝天,宛如人間煉獄!
若非持有皇天道圖,鎮壓心神,又將《不動山王經》推動到大成層次。
紀淵也未必能夠這麽輕松,一路暢通無阻地闖到這裡。
他雙手負後,靜靜地站在庭院中央,望著那扇敞開的屋門。
眸光平靜,淡淡笑道:
“佛爺過譽了,紀某不敢自比地藏王菩薩佛法宏偉,孤身坐鎮十八層地獄。
這座八苦別院,煞氣格局環抱,匯聚險惡地勢。
想要做成,必然是有個陣眼。
張大佛爺能夠安然無恙,居於陣眼之中心,才稱得上是厲害。”
紀淵心如明鏡,面上雲淡風輕。
曉得這位槐蔭齋主人,從頭到尾就沒停下過試探;
亦或者說,是想讓自己知難而退,別來打擾清靜。
否則,又怎麽會刻意把會面的地方,定在這座陰曹也似的八苦別院。
“紀爺說笑了,你自打入門以後,穿廊過道,舉手投足間,連破數道煞。
正如駐世之大菩薩,所過之處,天地清寧,魑魅魍魎,皆消散之。
我這座耗盡重金造出來的‘群峰藏煞’格局,經此一遭,等於是廢掉大半,難以再用。”
那座漆成黑色,彷如一口棺材的屋子,倏然傳出清朗的聲音:
“不過能夠見識到紀爺這樣的天驕風采,卓絕氣度。
這點小小的損失,卻也值了。
請原諒張奇山行動不便,無法出門迎接貴客。
紀爺若要問些什麽,乾脆入內一敘。
也省得隔空對話,始終差些意思。”
紀淵眼皮輕輕一跳,明白這是無形的挑戰。
張奇山所造出的群峰藏煞格局,乃當世一等一的凶險絕地!
若不了解生門、死門的所在,貿然踏入其中。
必然受到別院之內,所有煞氣的猛烈衝擊!
其威力,絕不亞於換血三重天大圓滿的全力出手!
而且,不懂得風水之道,更難提防無孔不入的煞氣攻伐!
“好!既然是佛爺相邀,紀某豈會不從!”
紀淵毫無顧忌,昂首闊步,往那座棺材屋子走去。
識海之內的皇天道圖抖動如浪,映照風水格局。
【群峰藏煞】
【以江水為格,以陰陽為局,收納數百道陰煞氣,煞煞匯聚,蘊育惡勢,凶上加凶,是為絕地!
共有,斬龍煞、聚陰煞、天音煞、吊門煞、陰陽煞、亡命煞、隔角煞、五鬼煞……】
匆匆瞥過,足有近百道之多!
也難怪學到雜字門扎紙匠傳承道術的宋順,說什麽都不願踏入半步。
就算提及這座別院,也是諱莫如深的忌憚樣子。
這種鬼地方,活人哪能遭得住?
即便武道高手,除非成為天地共鳴的五境宗師。
自成道場,潛移默化,不懼外界如何變化。
不然,讓換血三重天的武者。
進到陣眼住上幾日,元氣都會大損。
要知道,人之心神,最為敏銳,也最容易受到影響。
待在烏黑棺材也似的屋內,日夜經受煞氣衝擊。
縱然不死,多半也會變得精神瘋魔。
更遑論,還有近百道煞氣匯聚流向此地,如同萬川歸海。
勢頭洶洶,陰森可怖!
踏,踏,踏。
紀淵拾級而上,跨過門檻。
那扇敞開的木門,內裡漆黑一片,深邃無比。
仿佛凶獸張開的血盆大口,要把人連皮帶骨都給吞入腹中!
踏入其中,室內空無一物,席地坐著一個兩鬢微白的青年男子。
好似寂靜的木石,又像寺廟的泥塑,沒有半點生氣。
風平浪靜,並無任何異常。
預料之中的恐怖攻勢,也未出現。
“在下張奇山,忝為槐蔭齋主人,也是九派之中,盜字門的當家。”
青年男子語氣輕飄,雙眼空洞,像是夢遊囈語。
“想不到傳聞裡頭,能夠出入陰陽,上山下海的佛爺,竟是這麽一位文質彬彬的書生。”
紀淵定晴一看,自稱“張奇山”的青年男子,年紀不過三十許,須發如墨,身材清瘦。
外面披著過冬禦寒的貂皮裘衣,內裡是簡樸的青色長衫。
整個人都顯得乾淨,像是瑩潤澄澈的一塊美玉。
“張某也很難相信,天京城各種傳言之中,
心狠手辣的紀太歲、滅人一家的紀閻羅、奪盡將種勳貴風頭的紀九郎,
居然是個鷹視狼顧的冷峻少年郎!
看到紀爺這般年輕,當真不由讓人感慨,半個甲子的一把年月都活到狗身上了。”
張奇山似是發自肺腑,感慨說道。
他抬起頭,回望過來,雙眼依舊空洞,像是丟了三魂與七魄。
可低沉渾厚的語氣之內,卻又蘊含真情實感,讓人不自覺去相信。
“佛爺也不算年老……”
紀淵自然接話,不過講到一半,忽然想起張家人背負的詛咒。
若以三十七歲而論,張奇山已經算是大半截身子埋進土裡了。
“紀某失言,勿怪。”
紀淵止住話鋒,化解尷尬。
“哈哈,紀爺不必如此,張某今年三十有二,滿打滿算,也就五年好活。
我從一生下來,就知道張家人要面對什麽,我母慘死於榻上,精血乾枯如行屍,完全瞧不出畫像中的溫婉模樣。
我父被厲鬼索命嚇破膽子,成天飲酒睡女人,醉生夢死,隻盼能夠縱情享受,免得遭罪。
至於我,倒是看得開,也沒想著給張家傳宗接代,一直未曾娶妻生子。
這樣的煎熬,與其繼續下去,不如止於我一人之後身。”
張奇山釋懷的一笑,將張家人的的苦痛凝縮於寥寥幾句話中。
“佛爺之磊落、之大氣,令人欽佩。”
紀淵拱手回道。
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於絕大多數的世人看來,香火延續,家族傳承,乃是頭等大事。
張奇山想得通這一點,頂住各方壓力,讓張家絕於自己。
僅是這份勇毅,就遠勝於常人。
“談不上,張家人代代出生,從未睜眼見過娘親,還要目睹父親被厲鬼殘殺。
父母雙親俱喪,隻留一人孤單活在世上,麻木等死。
風水之中,將凶惡殘暴的不詳之人,稱為‘天煞孤星’。
紀爺可知道,我張家每一代人,皆為天煞之命!”
張奇山仰頭大笑,充滿著自嘲與冷諷,又有些對老天爺的不憤與怒氣。
顯然是真情流露!
過得片刻。
方才止住笑聲。
迅速地收斂神色,複又變回那個文雅如書生的槐蔭齋主人。
“觸及往事,一時有些放浪,還請紀爺不要見怪。”
張奇山坐在榻上,長衫下擺遮住盤起的雙腿,輕聲道:
“言歸正傳,紀爺大駕光臨於槐蔭齋,又跟張東直說,要見一見我。
以紀爺五品千戶之尊,想必不會無緣無故尋我一介下九流的散人。
行走江湖,講究的就是結個善緣。
紀爺盡管開口,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奇山絕不推辭。
畢竟,攀附北鎮撫司這種好事,我又怎麽舍得錯過。
換成尋常的江湖人,可是求都求不來。”
紀淵負手而立,開門見山道:
“我想知道一樁事,水雲庵曾秘密從琉璃廠入手了幾樣貴重的冥器。
一口紅色的棺材,一盞鏽掉的長明燈,還有一具活人燒成的陪葬陶俑。
佛爺手裡頭握著天京當鋪八九成的生意,又是私貨出手的一塊響當當金字招牌。
應該不會讓我失望而歸。”
他也沒有彎彎繞繞兜圈子,直接與張奇山道明來意。
“紀爺,你要知道,將這種私底下的買賣,透風給別人,是行內大忌。
我做了,槐蔭齋的名號就砸了,生意也不用做了。”
張奇山眉毛挑動,搖頭拒絕道:
“恕我回答不了。”
紀淵並不意外,任何做這一行買賣的陰門中人,都會遵守許多條條框框。
這既是立起規矩,限制同行,免得各自爭搶殘殺;
也是為了細水長流,不會行差踏錯,平白遭遇殺身之禍。
“佛爺不用急著下決定,紀某明白做生意的道理,價高者得。
空手套白狼這種事,太壞名聲,容易沒朋友。
這樣吧,咱們都是爽快人,乾脆利落一點。
佛爺開個價,我若給不起,今天就當沒來過,轉身就走,絕無二話。
如何?”
紀淵眸光平靜,如古井無波,深深注視著坐在榻上的張奇山。
“紀爺真是會難為人,我就是怕張東應付不了,這才派宋順出馬,將紀爺請到河間坊的八苦別院。
沒想到,換成我自己,也吃不住這份苦頭。”
張奇山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笑意,紀淵若是拐彎抹角出軟刀子,他興許還能轉圜推脫。
可這種單刀直入擊中要害的談話方式,委實過於凌厲,難以招架。
對方已經過了八苦別院這一關,也破了“群峰聚煞”格局。
顯然是來者不善,勢在必得。
若不答應,槐蔭齋恐怕就要摘牌子了。
這位紀千戶隻說了,轉身就走四個字。
可卻絲毫沒提,追不追究的事兒!
北鎮撫司要整治誰,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別的不提,就那密布各處的羅網眼線。
隨便添油加醋,在無常簿上塞點陰私勾當,就夠槐蔭齋喝一壺了。
況且講到底,他們做的買賣見不得光。
朝廷拔不拔這顆釘子,隻取決於一念之間。
“紀爺這麽有誠意,奇山也不是不識好歹的性子。
我張家人這輩子,看重的就三件事。
如何去血咒,解掉世代暴斃慘死的厄難。
怎麽走陰世,欲過忘川、奈何、黃泉,除了要給擺渡錢,還得有貴重冥器護身。
這也是,為何張家人不再摸金倒鬥後,乾起當鋪收貨這樁買賣的原因。
最後,就是躲避上門索命的厲鬼。
張家人男子活不過三十七歲,這條鐵律,並非沒有被打破過。
我張家第十八祖,與皇覺寺的方丈交好,請托數次,最終得到允許,進入後山禁地的浮屠塔林。
成功躲過慘死之難,活到三十九歲。
可惜,最終還是在一日子夜,渾身長出漆黑毛發,發瘋墮崖而死。
還有,第二十二祖,從小便是相術奇才,統合陰門九派,
不僅將‘盜’、‘術’、‘騙’、‘雜’,四門百余種道術學得純熟精深,
更是推陳出新,自創秘法。
破天荒想出,尋一處風水寶穴,地上建陽宅,地下造陰宅。
布下‘欺天誑地’格局,讓自己處於非生非死之狀態。
當真躲過厲鬼搜尋,活到四十三歲。
但仍未逃過不詳之命,陽宅遭到天雷轟擊,將人徹底活埋而死。”
張奇山娓娓道來,講述著他歷代祖先,與詛咒抗爭的艱辛過程。
可以說是方法用盡,手段使乾。
可終究還是難逃一死!
越是如此,越叫人感受得到其中的絕望。
難怪張奇山,寧願就此絕後滅族,也不想繼續傳下血咒,折磨子孫。
“佛爺是想說,這三樁事,我任意辦成一件。
關於水雲庵、冥器護身、走陰過鄉,你都會全盤托出,不帶一絲隱瞞?”
紀淵聽完面色不變,反問道。
“願對酆都大帝起誓,若有違背、或者隱藏,身受陰煞噬體,五鬼啖魂之劫!”
張奇山正色以對,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冥器,我身上沒有,躲開索命厲鬼的法子,我也不知道。”
紀淵略微思忖片刻,輕聲回道:
“唯一剩下的, 拔除張家人的世代血咒,我倒是……有些把握!”
此言一出,漆黑棺材也似的屋內,猛地一顫。
猶如地龍翻身,幾欲垮塌!
“你說什麽?!”
張奇山失色問道。
那雙空洞的眼眸之中,霎時湧現烏黑、血紅、灰白的複雜神色。
青色的紋路肆意蔓延,根根好似血管暴突,布滿那張文雅的面龐!
好似失魂之人,陡然回神!
又像是皮囊之下,有一頭凶煞厲鬼!
氣息瞬間拔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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