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林自認為自己為官以來,一直比較順遂就是因為有個明事理的夫人。
他和夫人育有兩女一兒,先均成家立業,都生活得不錯。
除了小女兒嫁在昌縣,長子在外省做官,官階比老子還高半級。
長女隨經商的丈夫遷居南京,也是養尊處優的貴婦人。
妻子小鷗比許林小四歲,夫妻倆琴瑟相和,每每公案上遇到難處,他可以不與師爺商議,卻必須與小鷗商議。
九年來,昌縣百姓安居樂業,極少發生惡性案件,吵架拌嘴、小偷小摸倒是常有,所以許林和治下的百姓,都認為昌縣治安很好。
這幾天卻怪了,昌縣接二連三來了幾個裴縣人,都是告裴州駐軍裡的都監武仁視人命如草芥,害死六條性命的狀紙。
許林問:“為什麽不在你們裴州遞狀紙,來我這裡遞了我又能奈何?”
告狀的人說:“聽聞巡按大人自尉州而來,很可能路過昌縣,我們怕他不去裴州,故而來此求告,萬一巡按大人來,還請大人代為轉遞。”
告狀的是六家人,所告得也都是同一件事情,每一張狀紙都沾血淚、字字悲聲,看得許林數次拍案而起。
事情發生在兩年前的上元節,同住在天盛院的九個十四五歲的男女同去看燈。
天盛院的前主人是一位前朝高官的私宅,結果傳到這一代家道中落,便將院子裡的房舍除自己住的都賣掉了,買得起天盛院裡的房子的,都是有點家資的商賈或地方小官員,因此天盛院便成了裴州的富人院,頗有些名頭。
後來房主也病死,他的房子便由遠親賣掉,此後住在天盛院裡的都是鄰居,再無房主。
看燈的三女六男裡,有個叫炵女的,人長得很漂亮,院子裡情竇初開的少年們都對她很愛重。
偏偏那晚,武仁也來看燈了。
他一眼就從人流裡見了奪目的炵女,就讓收下去把炵女叫過來。
炵女自然不肯前去,武仁的手下仗著官長撐腰,就對炵女拉拉扯扯,六位少年護著炵女,與身著常服的士兵對峙。
武仁火了:“這六個年輕人擾亂燈會,萬一出現踩踏豈不是出了血案了,把他們六個都給我帶走!”
於是,如狼似虎的兵士就把六個少年帶進了都監府,為了羞辱他們,把他們關進馬棚,還捆縛住手腳。
炵女等三少女趕忙跑回天盛院,但是她們沒經過這種場面,連帶走六少年的是誰都不知道。
院子裡的父親們立刻四處奔走、打聽,等他們終於打聽出是駐軍的都監抓走了人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武仁做夢也想不到,悲劇即將發生。
不知誰的天燈落進了馬棚,馬棚瞬間爆燃,馬兒本就怕火,於是哀鳴著相互擁擠著要衝出馬棚。
可憐那六位少年被捆縛手腳並排拴在牆角,等士兵們發現並撲滅了火時,少年早被軍馬踩踏得面目全非,無一人生還。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武仁也嚇傻了,直嚇得根根頭髮豎起。
武仁手下一個平時充當軍師絕色的幕僚說:“大人別愣神了,趕緊讓人把他們扔到到山澗裡,就說他們尋釁滋事被抓的路上跑了,結果慌不擇路掉入山澗摔死了!”
這主意絕好啊,於是,他立刻命手下將屍體運出了都監府。
黎明時分,孩子們的父母終於見到了武仁,他故意裝出被從夢中驚醒的模樣:“那幾個少年實在太頑劣,
可見你們平日裡太過縱容,他們半途偷跑了,你們回去見到之後好好教訓一番,公然在燈會上調戲良家女子,真真是膽大妄為!” 看著鬢角的頭髮和胡須都被寒霜染白的幾位瑟瑟發抖,絕望欲歸的父親們,一個小兵偷偷說了句:“快去東山山澗找吧!”說完,人就不見了。
六位父親繞到山澗時,已經是中午了,他們終於看見了已經被凍得硬邦邦,分不清誰家孩子的六具血淋淋的屍體。
其中兩位父親凍餓了一宿半日,看見這慘狀立時昏死過去。
傍晚,孩子們終於回到了天盛院。
往日歡聲笑語的天盛院,現在哭聲一片,所有人都被這人間慘劇震驚了、傷透了。
仵作驗屍後說,少年並非跌入山澗摔死的,而是被中午砸死或牛馬踩死的,而且,少年的手腳都有深深的勒痕,顯然曾經被捆綁過。
於是,立刻有人傳來消息,都監府的馬棚昨夜失火了。
天盛院一共住了十一戶,十一戶的父親一起到州衙告狀,知州丁倉接狀後既憤怒,又覺得不可思議。
立即去找團練使周興,因為地方官員,無權處理軍隊的案子。
周興剛聽說此事也很重視,立刻著人把武仁叫來。
一直以來,武仁留給他的印象還是很克己的,他不相信武仁敢做出這等無法無天的事情來。
武仁自然一臉悲憤地將當晚六少年如何調戲婦女,又如何意圖騷亂火上澆油地編派了一番,然後說那幾個少年太過頑劣,本想把他們帶到軍營裡教訓一番再交由各自父母領回去多家管束,不想少年中途跑脫了,他以為他們必定回轉家中,誰料他們又去東山玩,結果山頂路滑,六人跌落山澗摔死。
周興雖為少年們的慘死慨歎不已,但因為對武仁的信任,他便真的認為此事與武仁無乾,那晚州府雖未要求駐軍幫忙到燈會上維持治安,但是武仁主動向周興請示過:今年燈會看來異常熱鬧,只怕出現事故,我還是帶人常服維護一下秩序吧。
而且,他也知道天盛院裡住著的都是商賈人家,兒女們自然驕縱些,但是出現這等悲劇,委實是所有人都不願意看見的。
於是,他對丁倉說:“此事,由我們來處置吧,你放心,我定不會偏袒的。”
結果,他讓武仁想法子擠出軍費來賠償那六戶人家。
莫說六個中年喪子得家庭天塌地陷一般,院中的另外五戶鄰居均不接受賠償, 必須讓肇事者得到法辦。
因為駐軍與州府關系一直相處得很好,軍中子弟也來自於普通百姓人家,所以雖不能說多年來軍士們對百姓秋毫無犯,但確實對百姓很愛護。
丁倉開始,也認為是商人子弟過於驕縱導致的悲劇。
但是,在天盛院十一戶人家的堅持下,丁倉漸漸也察覺出此案有異,他多次找周興探討案情,周興也派出了自己的親信去都監府查訪,卻沒有新發現。
他們詢問當晚馬棚失火一事,的確是飄來的天燈所致,次日新的馬棚便蓋了起來,沒有一名軍士表示見過六少年進過都監府。
他們也查找過那個讓他們去“快去東山山澗找”的小兵,沒有找到。
於是,這事便被擱置下來。
事情就怕擱置,一旦擱置,再想啟動,難度就大了。
但是,紙終究包不住火。
幾個親手捆縛過少年的兵士常在街頭看見少年的爹娘,他們的生意基本停止,全部精力都用來求告,眼看著意氣風發的中年人不到兩年的時間須發皆白,瘦弱貧病,他們的良心很受譴責。
不知誰,偷偷將事情的始末寫成信,扔在求告人的腳下。
有了那封信,少年的父母再度燃起一絲希望。
他們中有親戚朋友在京城的,來信告訴他們皇上派往此處的巡按名叫呼延略,雖年輕,卻屢破奇案,此人不畏強權、不徇私情,若告到他處,孩子們的冤屈必能昭雪!
於是,他們一起來到昌縣,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向呼延巡按求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