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不見了。
許東樓的刀。這一柄刀縱橫天下十餘年,雖不及四血劍客古飛卿,但也是人人敬仰,數十年間無人敢盜。
那柄刀並沒什麽奇異之處,市井商販隻給一兩銀子就已算多。
許東樓略有些吃驚,望向趙通明。
他問道:“你是不是會梅花尋物?”
趙通明笑道:“許先生,你還信這個?”
許東樓淡淡道:“我何苦不信一次?”
趙通明道:“可你連找也沒有找過。”
許東樓緩緩道:“我不必找,因為敢盜走這口刀的,一定是輕功高手,而且已逃離這座酒樓。”
趙通明看了看他,道:“為什麽不在酒樓?”
許東樓道:“倘若他在,會在哪?”
趙通明道:“或許哪張桌子上?”
許東樓笑道:“可他分明知道我們不會走,而且要一直待在這喝酒。”
趙通明道:“所以有更多功夫找他。”
許東樓道:“不錯。”
趙通明道:“既然如此,你是一定要我尋物了?”
許東樓道:“正是。”
趙通明歎道:“你那柄刀是什麽造的?”
許東樓道:“赤鐵。”
趙通明道:“刀柄呢?”
許東樓道:“純木。”
趙通明道:“刀鞘?”
許東樓笑了,道:“沒有刀鞘。”
趙通明道:“沒有刀鞘?”
許東樓淡淡地道:“殺人的是刀,不是鞘,我憑什麽一定有鞘?”
趙通明點頭,歎了口氣。
許東樓卻坐下,取了一壇酒,翻蓋便飲,直到見底。
他忽厲聲道:“刀呢!”
趙通明陪笑道:“你還在喝酒,我怎麽敢找?”
許東樓道:“難道你找東西,向來要看別人臉色?”
趙通明道:“至少我自己不會丟什麽。”
許東樓笑道:“你的意思,我還不如你?”
趙通明道:“不錯。”
許東樓見手上無刀,雖內功不差,想來也難抓住趙通明。
於是他不說什麽,隻喝酒。
過許久,人已散盡。
似乎天下沒有不散的人,更沒有喝不完的酒。
趙通明看向窗外,悠悠地道:“第二十七壇。”
許東樓一怔,問道:“你難道隻記得我喝過幾壇酒?”
趙通明道:“看來你還沒醉。”
許東樓道:“我問你是還是不是?”
趙通明道:“是。”
許東樓道:“刀呢?”
趙通明道:“不知道。”
這一次沒有生氣,反而平和。
已是申時。
秋黃昏,笑一般柔和。
許東樓微笑道:“是不是在你身上?”
趙通明道:“你不妨找找看?”
許東樓道:“你真的偷走,就不會藏在身上了。”
趙通明道:“所以就算你懷疑我,也早就沒用。”
許東樓笑道:“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動手?”
趙通明卻頓了頓,歎道:“你醉了。”
無需燈火,可已是黯淡天色。
趙通明看向窗邊的人臉,也只剩下黑。
許東樓道:“我沒醉。”
趙通明道:“你就是醉啦,連我都不認識。”
許東樓道:“你是趙通明。”
趙通明道:“我們算得上朋友?”
許東樓道:“算得上。
” 趙通明道:“你幫不幫我?”
許東樓冷笑道:“幫你什麽?”
趙通明正色道:“金盆洗手。”
許東樓聽罷已跳起來,白袍一揮,臉上酒意散盡。
那張蒼白中摻著蠟黃的臉,死盯著趙通明。
他說道:“你要退隱江湖?”
趙通明道:“正是此意。”
許東樓歎道:“一旦你走,還有誰懂我?”
趙通明笑道:“夏十三能收徒,我不能?”
許東樓道:“可你不如他,更不一定有好的徒弟。”
他又拆開一壇酒,喝了一半,眨了眨眼。
許東樓悵然道:“你一定要走?”
趙通明點頭道:“走了以後,你到浮白山莊找我就是。”
許東樓笑道:“你要去那裡?”
趙通明道:“嗯。”
許東樓道:“我一直以為,那是給天下最膽小的人留的。”
趙通明道:“我本就膽子不大。許先生,你再看不起我,也得借我些銀子,辦一次洗手會。”
許東樓笑了。
曾經年輕時,誰的膽子小過?
趙通明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只是因為賭氣,站在太陽底下整整曬了七日;他的那雙嫩手,是從十四歲開始就泡在炙熱的水中所致。
許東樓道:“我若不借你呢?”
趙通明道:“除非你答應我殺一個人,之後我再不提洗手的事。”
許東樓道:“哦?天下還有能威脅你的人?”
趙通明道:“當然。”
許東樓緩緩道:“你說就好,除非是我的朋友,否則都聽你的。”
趙通明道:“真的?”
許東樓道:“真的。”
趙通明道:“許東樓。”
許東樓愣了許久,道:“我?”
趙通明點頭。
許東樓道:“你想殺我?”
趙通明道:“不是我,而是你遲早都要死,現在死倒是痛快些。”
許東樓笑道:“你也不曾喝酒,怎麽醉了?”
趙通明道:“我沒醉,是你醉了。”
許東樓指著自己鼻子,道:“我醉了?”
趙通明道:“你如果不醉,怎麽可能不知道那件事?”
玄色長衣一晃,掉出來一柄黑面刀。
這柄刀上總共有十八個斷口,每個斷口都是被人設計過的;就算隻斷一處,這柄刀也完全不能用。
趙通明冷冷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刀?”
許東樓道:“是誰的?”
趙通明一字一字道:“易芹雨。”
許東樓大驚,右手已掀翻酒壇,碎在地上。
趙通明又道:“她沒有死,但是也活不久了。”
許東樓厲聲道:“是怎麽回事!”
趙通明道:“你記得展木棠的六十大壽嗎?”
許東樓點頭。
趙通明道:“她那天也去了,一直在喝酒,喝了幾乎一整宿,直到展木棠回屋、眾人散盡。她本是要回酒樓的,路上卻被人盜走了刀。”
許東樓道:“去年的事?”
趙通明道:“冬天。”
許東樓道:“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趙通明陪笑道:“你隻說去練醉芹刀法,沒人敢告訴你。”
許東樓沉下臉,道:“繼續說。”
趙通明道:“她好不容易追到那賊,卻發覺那賊是個小孩子,手上沒有利器,卻能造出十八個斷口!”
許東樓道:“你知道是誰做的?”
趙通明搖頭道:“她告訴我的就這些。我本以為是小孩害怕那刀,故隨便找了石頭去砍。”
許東樓道:“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趙通明陪笑道:“我的確不用刀,可是在她告訴我之後,我卻遇見了那個人。”
許東樓道:“你怎麽就知道?”
趙通明道:“我能讀心,自然識人。”
許東樓道:“可你手中無刀,他又有什麽辦法?”
趙通明歎道:“他隻點了我一下。”
許東樓道:“點在哪裡?”
趙通明緩緩道:“死穴。”
許東樓笑道:“趙通明,你枉活幾十年,都不知道世上沒有死穴?”
趙通明仍沉著臉,道:“你知道我為什麽穿黑衣?”
許東樓道:“為什麽?”
趙通明道:“因為怕我嚇死你!”
許東樓道:“你脫下來看看?”
趙通明道:“真的?”
許東樓道:“真的。”
趙通明隻身形一變,人已抖掉外面玄衣,露出紫青色的胸膛。
紫色遍布在心臟一側,幾乎蔓延到了肩膀;青色順著每一條血管走向,染上右側所有粗細血管。
而胸口正中央,是鮮豔的赤色桃花。
許東樓大吃了一驚,道:“你快穿上!”
趙通明冷笑道:“穿上也是死。”
許東樓道:“他點的是哪裡?”
趙通明道:“胸口。”
許東樓道:“可是胸口絕無死穴一說,只有膻中。”
趙通明道:“我擔心他的指力,已經超過常人。”
許東樓道:“我帶你去找荊不救?”
趙通明道:“你找誰也沒用。”
許東樓慘笑道:“誰能救你?”
趙通明道:“你。”
許東樓道:“我...”
趙通明打斷道:“除非你答應不插手任何事, 否則他決不會給我解穴。”
許東樓道:“這也是他告訴你的?”
趙通明道:“是他留的字條,只看其字跡,也知道並非常人。”
他從玄衣中掏出一張字條,遞給許東樓,上寫著他說的話。
醉風。
酒香肆意地飄蕩在天空,可喝酒的人卻意不在酒。
醉酒人正哭笑不得。
許東樓看罷,丟到一旁。
他只是再喝了一壇酒,並沒做別的。
趙通明歎道:“無論我死不死,你先找到易芹雨吧。”
許東樓忽道:“怎麽說起她?”
趙通明冷笑道:“她是你妻兒,我是你朋友。顧我自然不如顧她。”
許東樓微笑道:“你就知道我不會幫你?”
趙通明道:“這由你說了算。”
許東樓道:“我當然救你,只不過我想不通一件事。”
趙通明道:“哪件事?”
許東樓道:“他既然能點人的死穴,何必找你?點死我不更快?”
趙通明苦笑道:“點我容易,點你的人,恐怕一根指頭都不會剩下。”
他又道:“許先生,大恩不言謝。”
許東樓道:“是許朋友。”
趙通明道:“我說不慣,不如許先生叫著舒服。”
許東樓抬起眼,笑道:“喝酒?”
趙通明愣了片刻,穿上玄衣,接過了酒壇。
剩下的二十來壇酒,直到次日天明喝完。
大醉而別,趁著秋風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