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長屋。
蠟燭閃著明暗不定的燭火。
“那麽多魚怎麽分配的問題好解決,教會讓大家都吃飽,家家戶戶都有多余的魚,晚上再給他們上點課......把大多數搞定就沒問題。”
馮道夫雙手墊在後腦杓:“貨幣是難事,現在銀幣還夠,但也堅持不了多久。”
瑪格麗特很好奇:“你打算怎麽解決?”
首席女祭司已經是最忠誠的夥伴,深入了解後也知道性格可靠。
馮道夫沒有隱瞞:“我設想過一種代替貨幣的評分體系,就叫A分好了,AO的A,勞動得到的A分越多,能分配到的收益越高。”
他簡短介紹了一下。
瑪格麗特狐疑的看著他:“從你這裡分錢?你有這麽善良?”
馮道夫說:“這話說的,我當然有這麽善良了,第一大善人!”
「觸發特質-貪婪」
馮老爺:“?”
“誰來計分呢?”
跟馮老爺接觸深了,首席女祭司瞧出了問題:“有考慮過每個人身體狀況和工作技能差距嗎?你來做監督,不就成了你一句話的事情了?以後會不會有你說的勞者不獲,獲者不勞的情況?”
馮老爺也沒有否認:“公平監督是最大的難點。”
計劃一切的模式,不同地方有不同的風格,並非原教旨主義觀念裡的一套模板可以概述——企圖用恆定概念去框套動態事物本身就違反辯證法。
例如毛熊早期的是集約農夫人身自由,生產資料集約化反而是次要的。
後來由於NEP帶來的複蘇已經看到了可見的成果,又開始改成了後NEP時代的新經濟方法。
總體上,這種變遷是根據不斷變化的社會現實而塑造的,並非永恆不變。
他所設想的A分模式,是搭配政教合一的體系,解決貨幣問題是主要,集約化是其次。
但不論是哪一種風格,監督都是一個問題。
工作的具體內容是相當複雜繁瑣的,很多地方,對於‘分’的標準,老家那段時間一開始是70多種,後來猛增到了160多種,太複雜了。
林老師在他的一篇論文《制度、技術與O國農業發展》做過結論,說這套體系的不成功,不是由於它的性質,而是由於對農業勞動監督的困難。
管理管理,終歸還是要看管理人的水平。
真正能做到精確衡量工作量的地方很少。
大部分地方都不具備這樣的管理水平,只能采取很粗略的計算方式,之間互評也帶有很重個人感情色彩,為了監督就要配一個班子,班子的這些人是脫產還是不脫產?
“由一個監督引發的延伸問題太多。”
馮道夫說道:“這一切種種,沒有幾萬字說不清楚。要是還在我的老家討論這個,能讓幾幫人吵個幾天幾夜......給你說一個故事吧。”
又能聽故事?
瑪格麗特開心的調整到了聽小說模式,以一個很少女的姿勢,聽著他緩緩說:“兩個古希臘學者曾經提出過一個非常有趣的設想。”
“他們假設,在世界誕生之前,發生過一場規模巨大的拍賣會。”
“所有人類希望購買的商品與服務,以及任何發生買賣的時間地點都在拍賣中得到了認可。”
“這場拍賣將一直持續到所有商品與服務的價格、供需都完全達到了平衡。”
“在這場史前大拍賣結束之後,
人類才開始出現與發展。” “由於這場拍賣已經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切交易,市場與交易已經不再需要了,所有的交易都已經被嚴格定義,所有的人都只需按照自己的約定交付自己的服務與商品。”
“在這個前提下,人類不再需要一種叫做‘貨幣’的東西來充當交易媒介、衡量價值與反應需求,也不需要一種叫做‘市場’的東西來充當分配的工具......你覺得這樣的設想怎麽樣?”
馮道夫看向女祭司。
瑪格麗特說道:“很有趣的故事。”
“瑪格麗特,你會向往那樣的世界嗎?”
“我覺得現在就挺好的。”
女祭司想了想說道:“大部分人會向往,但可能只有一無所有的人會真的強烈想要生活在這種世界。”
馮道夫說道:“他們想要的其實是有無形的至高公平的管著一切。”
“如果沒有永遠公平的神來主持,一場這樣的世界拍賣會是不可能出現的,因為每一個人的需求和意見都不同。”
“在沒有神組織的情況下,想要實現這樣的世界,必須依靠壓製和縮減每個人的自由選擇才能夠勉強運行,凡是不符合需要的都應該被摒棄,抑製不正確的需求,這樣就可以達成消費和生產的完美閉環。”
“有限的人性與無限複雜的世界之間的矛盾......這幾乎是不可能解決的,規定可以設定,人心難以設定,人不是器械,不可能按照預設的來。”
“那我們開設市場,每個人按照自己需求自由的來交易,這樣會更好嗎?也不見得,要不然羅馬怎麽會出現經濟蕭條。”
馮道夫站了起來,拿起了女祭司屋內的木雕擺件:“羅馬很自由,但羅馬工坊的工人,累到吐血了也買不起自己製作的精美手工品。”
“元老想要的不是小贏也不是中贏更不是大贏,而是特大贏,大贏特贏。”
“他們想要自己的工坊有可以隨時解雇與雇傭的工人,想要印的種姓,想要工坊工人永遠是牛馬。”
“但牛馬最喜歡的事是光吃料不乾活,能歇就歇,能閑著就閑著。”
“這就是市場的矛盾。”
“純粹的公平不現實,純粹的市場也沒成功。”
馮道夫放下了擺件,看向了木板組成,屬於諾斯部落的原始圖書館。
“在我的國家,有一位圖書管理員前輩說過,縫合怪天下第一,要去其糟粕,取其精華。”
“市場不是萬能的,計劃也不是萬能的。市場是必不可少的,計劃也是必不可少的。”
“就現實情況而言,與其追究哪個好,不如根據實際情況來調整兩者比率。”
“淡了加鹽,鹹了加水,斡旋計劃和市場。”
“沒有完美的制度,只有更適合的制度。”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縫合怪,或者人人都是縫合怪。”
雖說有很多詞語不太懂,但不影響瑪格麗特聽的入迷。
女祭司也是少有對知識非常渴求的。
她的態度進一步促進了馮道夫的侃欲:“這就像是一件衣服。”
“人會慢慢長大,一件衣服能從出生穿到入土?不可能的。”
“我們選擇模式不是尋求真理,這只是一種手段,是我們在裁量適合自己的衣服。”
“小的時候有小的時候的衣服,長大了自然也需要換上大人的衣服。”
“計劃有好的地方,後來不好用了只是因為你長大了,不適合你了。”
馮道夫抖了抖身上的衣服。
“就如同小馬拉小車,大馬拉大車......當然世界總有非常規的能打破這種規律,但像我這樣的太少見了。”
馮老爺他,驕傲!
瑪格麗特啐了一口。
馮道夫笑著繼續侃:“回到A分上,我設想這個,就是因為這件衣服,可能適合現階段的教會。”
“但我也在思考,是上繳給教會的積極性高,還是包產到戶先發展自己積極性高?”
“按理說是後者,這樣監督問題從根本上解決了,自己給自己乾也肯定很積極。”
“但如果包產到戶好,羅馬那麽多年來就不應該有饑荒。”
“而且為自己乾活,積極性真的會高嗎?”
“帝國是皇帝私人的,所以皇帝必然兢兢業業,積極工作,為自己的國家負責?”
“是有皇帝認真工作,但還有更多皇帝吃喝玩樂。”
“再說羅馬的工坊老板,有幾個不吃喝玩樂的,有幾個準時上下班的?”
“很多人自己的房間從來都不打掃,自己的衣服從來都不洗,這叫為自己乾活就有積極性?學習是為自己學的,可是認真學習的有幾個?”
“當然,我舉的例子,做這些事情之所以沒有積極性,並不基於‘為了自己’的前提下,而是沒有意識到這麽做能夠為自己帶來什麽價值。”
“當皇帝和工坊老板不需要認真工作也能照常盈利,沒有壓力就不會太積極。”
“不能為自己盈利了,他們自然會想盡辦法的努力。”
“積極性的前提,是讓對方意識到這麽做是為了自己。”
馮道夫頓了頓:“你了解自己的信徒是什麽樣的人嗎?”
瑪格麗特撇了撇嘴:“反正我說什麽都肯定不如你說的,你直接說算了。”
女祭司還是這麽不按套路。
少了個捧哏,馮老爺噎了半秒,才若無其事的說道:“你這是對我印象太刻板。”
“既然你這麽要求,我也直接說吧。”
“根據我的觀察,不論是諾斯人還是其他氏族,他們很窮,窮的只有身體,隻想掙錢吃飽穿暖。”
“塑造鯰魚標杆,用暴力來唬喝,用金錢來買聽話?這些都是辦法,不是那麽好的辦法。”
“靠關懷也好,靠分錢也好,靠訓斥也好,效果都只是暫時的。”
“夢想也好,熱情也好,一切精神都離不開物質。”
“針對貧窮的他們,最有用的還是要讓他們自己想要,要激起他們的欲望和需求!”
“只會考慮自己做的爽不爽,因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命了?”
“那就把工作和死後世界待遇掛鉤!”
“工作的越好,A分越高,福利就越高,連死後飛升到天堂得到享受也更好!”
“不管男女,信徒榮譽0級的只有一個或者沒有葡萄乾,你是尊貴的信徒榮譽會員1級,死後就能享受四個葡萄乾!”
“要是為教會乾活犧牲,那不得了,一口氣連升三級!”
“作為尊貴的榮譽會員三,死後不光能有72個葡萄乾,別人詛咒你還能反彈導致自己被封號!”
馮老爺越說越興奮,肢體動作都多了起來。
搞的瑪格麗特悶哼一聲,很努力的集中注意力去聽他說:“也有不那麽在意死後的,這就要對他們活著時候的生活質量下手。”
“很容易滿足,對錢不太在意,對工作也就沒有過多追求?”
“這是因為他們還沒到需要用錢的地方,是因為他們沒有見識過有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覺得一個月掙5枚銀幣就夠花了?5枚銀幣才夠買一輛獨輪車。”
“覺得一個月掙10枚銀幣就夠花了?10枚銀幣才夠買一套鐵製農具。”
“覺得一個月掙100枚銀幣就夠花了?100枚銀幣也就夠在艾歐農具廠付一套複合亞麻甲的首付。”
“覺得一個月掙1000枚銀幣就夠花了?1000枚銀幣剛剛夠全款買一套艾歐教會剛開發的海景磚瓦房。”
“什麽?不要海景房,長屋就可以?”
“我會帶他們進磚瓦樓,感受一下風大不會掉土,空氣不會渾濁,白天的時候能享受到室外一樣明亮的豪宅是種什麽體驗。”
“這一刻,世界已大有不同!”
“大家這才知道,原來富人住的房子是這樣舒服的,就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只要心動,就會覺得自己賺的錢少了。”
馮道夫說道:“當他們對未來世界有所期待時,當他為了自己想要改變時,他才真的能改變!”
“想要達到這點,得設計好周期,讓他們覺得自己努力就能夠到,有強烈正反饋,不能用重複性勞動太佔用他們的精力和時間,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和體力去享受。”
“當你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決定自己的命運的時候,你就會自覺的努力。”
“當你知道自己再怎麽努力也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的時候,就會本能性的放棄。”
“羅馬為什麽會經濟衰退?”
“因為元老們會說,工人累死也不是我讓他們累死的,是他們自己不會勞逸結合。”
“不好好休息,把自己累死,屬於破壞大羅馬的經濟,是帝國的罪人!”
“自殺?說的像是我讓他們自殺的一樣,那是他們心理承受能力差。”
“老爺花錢雇你一天,你就乾18小時!老爺白虧6小時你還不滿意啊?”
“什麽藤結什麽瓜,什麽樹開什麽花。”
“沒有錢,沒有社會地位,沒有文化,人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
“沒有享受過,就不知道金錢的好處,當然也就沒有去賺錢的積極性。”
“所以要改變這一點。”
“金錢是有生命的,要尊重它,讓它釋放出美麗的一面,而不是......總之,大包大攬的監督問題沒辦法解決,包產到戶也有缺陷。”
“所以在我的計劃裡,A分就當做一種代幣。”
“它跟銀幣報酬沒什麽區別,我會另外鑄造難以仿造的實體幣,避免組建監督團隊,節省管理成本。”
女祭司眨了眨眼:“有這技術為什麽不造假幣?”
馮老爺義正言辭:“我從不賺黑錢!”
假幣還要用別人體系,想要高仿成本就上去了。
自己造代幣,做好加工精度防偽,就可以用低成本的金屬材料,成本低的多,還不用擔心信用問題,這可比假幣香多了,還能把這手段藏起來,等未來需要的時候再拿來當武器……
他繼續說:“乾多給多,乾少給少,減少複雜化,讓最窮最沒文化的人也能弄明白。”
“信徒可以用A分去購買教會商品和服務,也可以拿來換銀幣去市場上交易自己想要的。”
“有計劃的一面,也有市場的一面。”
“A分還能用來充值...我是說提升自己的信徒榮譽會員等級。”
“信徒榮譽會員等級越高,享受的福利越高,什麽購物折扣、免費上學、生活補貼、困難補貼、老人補貼、殘疾人補貼、住房補貼等。”
“盡可能的保障信徒老有所養、殘有所安、鰥寡孤獨皆有所助。”
“教會和信徒之間變成了夥伴式的合作關系,是利益共同體。”
“世界上最穩定的關系,就是各取所需。”
“這種關系讓信徒對教會有了極大的歸屬感。”
“他們所付出的這些,也會成為他們不願意割舍掉這種關系的沉沒成本,彼此之間就有了極高的信任基礎。”
“這些福利讓信徒得到了生活水平上升、社會地位上升的自我滿足感,有榮譽感和向心力,不光能極大的降低管理難度,還能讓艾歐教更輕松的同化異教徒。”
“誰能拒絕這樣一個地上天國?”
馮道夫嘴上這麽說,心底還是為了最快速度的捆綁大多數,然後創造出更大的價值。
這時代的生產效率實在太低下了。
只要能成功,效率可以翻著番的暴漲。
多給信徒一點也無妨,反正這一點遠遠不如他們真正能創造出來的價值。
但即便如此也足夠讓馮老爺成為大善人。
在比爛的中世紀是這樣的。
「貪婪壓力-1」
瑪格麗特看了他好一會,雙腳重新落地,智商再度上線,敏銳的察覺到了問題:“你有滿足那麽多人的財富?”
“現在沒有,但很快就有。”
馮道夫說道:“剛剛我提到過,一無所有的人會向往計劃,因為有存在管著一切。”
“他們訴求其實不是計劃,是資源分配的矛盾。”
“很多人不是真的要公平,他們想要的是從我以上人人平等,從我以下階級分明。”
“拋開一切表象,世界大部分問題都和資源有關。”
“包產到戶為什麽會讓羅馬饑荒?除了其他因素,核心因素還是因為資源不夠,只夠養活10個人的地,現在有了11個人。”
“那麽讓人口降低到只有6個人,會好起來嗎?不會,因為這忽略了能養活10個人的資源,是11個人勞動創造的。”
“當你只有6個人的時候,這塊地產出的資源也會更少,不會變得更多。”
“因為所有的財富和資源都是人創造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這種情況,只有獲得第二塊地,亦或是讓一塊地生產的資源翻倍,一塊更比六塊強!”
“記得之前說過的生產力概念嗎?”
“馬爺爺說過,生產力的第一點就是具有一定科學技術知識、生產經驗和勞動技能的勞動者。”
“人是生產力中最活躍的因素,是第一生產力。”
“第二點就是科學技術。”
這順序很重要。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等同於說人不重要,人就處於弱勢。
不斷加強科學的重要性,就是讓勞動的人變得越來越不重要,這樣工坊主就可以更肆意。
但生產出來的東西是需要人去消費。
沒有人去消費,沒有流通,東西就一文不值,所以人才是根本。
其實勞動和科技兩者本就不是相互對立的,只是有壞人轉移了矛盾。
“我現在有了足夠的人手,再開發出新的捕魚技術,就能獲得更多的魚。”
“捕撈上來養活1000個人的魚,現在只需要養400個人,資源這麽豐富,自然就很難產生矛盾。”
“當然了,只有魚肯定不行,所以後續還會開發輕工業,弄出更多的產品,來回收他們的A分,然後再把回收來的用來建設提高教會生活,再在建設的過程發出去A分,讓更多人對這一套認可......這就是人和技術進步帶來的良性循環。”
“只要一直循環,資源不斷擴大,魚和谷物越來越多,就很難產生什麽矛盾——只是說很難,不是絕對不會。”
“真遇到瓶頸和矛盾怎麽辦?對外轉移,交易來新的地塊就是。”
“不過以我從世界之外得到的智慧,一百年內想要遇到瓶頸還蠻難的。”
馮道夫站了起來,吹滅了蠟燭。
房間陷入了黑暗。
片刻之後。
滋滋~
有什麽轉動的聲音。
碳化棉線燈絲釋放出了微弱的光,驅散了屋內的黑暗。
黑發的聖者站在光中,仿佛籠罩了一層光環,臉龐都變得模糊,女祭司只能隱約看見他的嘴角上揚了起來:“世界那麽大,這一套玩法足夠使用很久。”
瑪格麗特看了他好一會,張開口:“嘔~”
馮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