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力量非常強大。
在沒有文字和歷史傳承的部落聯盟時代,每一條傳統規矩的確立,都是用無數生命換來的經驗教訓。
剛建立三年的金國,連公文都在使用遼國的契丹文書寫。很多部落首領和開國大將甚至連一個契丹文都不會寫,妥妥的文盲。
所以,他們才更加注重傳統。
女真部落聯盟大會,一共二十四個部落,但只有二十三位孛堇參加。
“七水部落遷徙了,給出的理由是孛堇婁室戰死,他們無心參會。”
“完顏婁室,一代戰神,與狼主一同戰死,可惜了。”
“以勇猛歸天者,必進入長生天的懷抱,必能永享安寧。”
缺少七水部參與,並不影響大局。二十三個部落參會,捏著黃豆投壺,只要吳乞買或宗峻得票超過十四顆黃豆,就能當選。
雙方在撒改的調和下約定,於三天后召開聯盟大會,投壺決定皇帝歸屬。
為什麽要三天后?
因為政治無非是妥協的藝術,給爭鬥雙方三天時間互相討價還價。
同樣,各部落的孛堇們也在這三天內等著,看誰來拉攏他們給好處,才能做出決定啊。從會寧府一路山水奔波到遼陽,不是為了好處,他們何苦跑這麽遠。
第一天。
雙方闡明立場,進行一次拉票。
“我乃是諳班勃極烈,乃是皇儲,從法理上就該繼承皇位。”
吳乞買咬死這條不放。
許多部落首領紛紛點頭。
“我乃是先皇嫡子,而且得先皇臨終遺言要繼承皇位,這是先皇遺詔,皇叔,你難道要做對大金不忠,對先皇不孝,對天下不仁,對女真不義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嗎?”
宗峻搬出先皇遺詔和儒家倫理。
宗峻的母族唐括部落立刻應聲附和。但其他部落首領卻有些猶豫,儒家倫理與女真傳統不符啊。女真人其實並不太在意嫡庶之分,更注重能力。但大太子宗乾、二太子宗望、三太子宗輔都戰死了。即便要輪也該輪到四太子金兀術繼位,宗峻才剛剛成年,能力威望都不足啊。
“我不參與此次大位之爭,我一心隻想領兵,為父皇報仇雪恨!”
四太子金兀術退出,這下阿骨打成年的兒子就只剩下宗峻了。
完顏宗峻對四哥投去感激的目光,果然在關鍵時候還是自家兄弟靠譜,若是我能登基,一定封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
“遺詔?在哪兒呢?不會只是你們幾人的口頭傳述吧?”
吳乞買也從側面了解到,根本沒有紙面的遺詔,這讓他信心大增。
“當時父皇遺命,可是有眾多將領在側,四皇兄、我、希尹軍師皆聽到了。”
宗峻急道。
“希尹軍師,此事當真嗎?”
吳乞買問道。
“確實。當時情況緊急,狼主口頭傳詔,傳位給嫡長子完顏宗峻。”
希尹現在回不了頭,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真假難辨啊。”
“狼主對宗峻皇子的寵愛人所共知,有此遺命也有可能。”
“但終歸與傳統不合。”
..........
眾首領竊竊私語。
在大廳一角落的馬植見狀搖頭歎息,這宗峻和金兀術還是太年輕,缺少一股狠辣。馬植早就知道用漢人的一套理論來約束女真人行不通,吳乞買絕不會乖乖就范。所以,
自己就建議宗峻趁遼陽城內兵少進行突襲,殺了吳乞買,這樣他就成了唯一合法繼承人。 但無論是宗峻還是金兀術,都顧忌親情和國內其他將領的態度,沒敢突襲。結果,等完顏撻懶率兵回援遼陽,兵力與他們持平,想再戰,也無勝算了。
現在,吳乞買無論在法理上,還是兵力上,都佔據優勢,宗峻輸定了。
果然
二十三位部落首領的態度開始偏向吳乞買。宗峻既無先皇文字遺詔,本身又無戰功,想讓這些部落首領支持他,難,實在太難。
宗峻母族唐括氏族態度也變得模棱兩可起來。因為唐括氏可以把女兒嫁給阿骨打,同樣也可以挑選宗女嫁給吳乞買啊。並不一定非要在宗峻這棵樹上吊死。
回到自家營帳。
“師傅,這可如何是好?”
宗峻等人聚會商議對策。
“我也沒料到國相會是如此態度。原本以為他不會理皇位之爭,想不到竟然會重啟部落聯盟大會。這麽多部落參與,已非我們能掌控。”
希尹也有些沮喪。
“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宗峻有點傻眼,自己跳出來爭皇位,如果失敗了,那下場會非常淒慘,還不如當時老老實實什麽都不做呢。那個完顏宗磐在議事廳上,竟然名目張膽的對自己做了個割喉的動作。嚇的宗峻至今小心肝撲還通撲通亂跳。
金兀術雙拳握的叭叭作響,現在局面被動,後悔不聽馬植所言,當時該更果斷些,領兵攻城,殺了吳乞買就好了。
“太子稍待,此事未必沒有轉機。”
馬植眼珠轉了轉,走出來安慰宗峻道。
“先生,您有何策略,快救我一救啊。”
宗峻也很後悔,當時要聽馬植所言該多好,自己明明手中有三萬五千大軍,可一點作用沒起啊。
“太子,軍師,你們隻關心撒改國相的態度,卻沒有發現粘罕太子也領兵前來了麽?而且統領的還是一萬人馬。”
馬植笑道。
“這是何意?請先生指教。”
宗峻有點摸不著頭腦。
希尹卻反應了過來,道:“你是說粘罕也不滿吳乞買繼位,想要橫插一腳?”
“軍師明鑒,正是如此。粘罕此人十七歲從軍,跟隨狼主征戰多年,勇猛非凡,自視甚高,對吳乞買這個只會內政,而無軍功的人,多有不滿。國相邀請部落首領南下議事,卻沒有通知軍事首領前來。所以,粘罕、撻懶皆是無詔而來。撻懶是為吳乞買助陣而來,那粘罕呢?他也是為吳乞買助陣麽?我看未必。”
馬植侃侃而談。讓眾人眼前一亮。若是能得到粘罕支持,自己一方兵力將超過吳乞買和撻懶聯盟,即便投票失敗了,也有一搏之力。
“在下願前往粘罕太子營中,陳說利害,與我等結盟,請太子恩準。”
馬植再次展現出自己身為外交家的擔當。
“好好好,馬先生拿著我的令牌,請盡快前去。”
宗峻就如同抓住稻草的落水人,大喜過望。
希尹對馬植側目,他不喜歡這個漢人,如果不是當時此人上躥下跳,自己也不會同意篡改遺詔,更不會有今日這樣被動局面。現在他又跳出來幹嘛?
“我畢竟只是一個漢人,怕粘罕太子起疑,我想請哈迷蚩軍師為我帶路,不知可否?”
馬植微笑著向哈迷蚩一伸手道。
“我...當然願往。”
哈迷蚩正在吃瓜,怎麽突然牽扯到自己身上了?眼睛瞟了一下金兀術,又看看宗峻,再瞅瞅希尹,發現他們都讚同自己一同前往,隻好硬著頭皮答應。
“好,今夜我便同哈迷蚩軍師一起前往粘罕太子營中,必定為太子拉來一位強援。”
馬植信誓旦旦的說道。
當夜,手持令牌,又有哈迷蚩引路,馬植順利見到了城外軍營中的粘罕。
粘罕相貌雄偉,勇猛好戰,同樣,野心勃勃。
所以馬植見到他之後,以皇位為誘餌,很快引起了粘罕的興趣。
“皇位是皇叔和皇弟們的爭鬥,為什麽來找我?”
粘罕開門見山道。
馬植微微一笑,先指了指自己道:“在下馬植,先後在遼、宋為官,如今求仕於金,所求者何?榮華富貴也!誰能給在下富貴,在下便為誰賣命。”
這句看似文不對題的回答,卻讓粘罕點了點頭。
馬植又一引身旁的哈迷蚩,道:“這位乃是女真智者,四太子金兀術麾下軍師,心腹中的心腹。”
哈迷蚩又是一愣,這個可惡的馬植又把自己帶上幹什麽?我只是個引路的。但看到粘罕的目光瞟過來,哈迷蚩連忙賠笑著說道:“見過大太子。”
“嗯。”
粘罕瞟了他一眼就不再關注,這樣獐頭鼠目之輩,實在無法引起人的好感。反而是這馬植,雖為漢人,卻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直言不諱,讓人心生好感。
“我非為四太子和五太子的皇位而來,實乃為了大太子的皇位而來!”
馬植這句話,讓粘罕目光一凌,不自覺帶有三分殺機。哈迷蚩也眨麽眨麽眼,不知道馬植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你想挑撥離間?本王乃大金忠臣,可不願意介入這皇位之爭中。”
粘罕語氣深沉的說道。
“大太子何必自欺欺人呢?正如我剛才所說,我隻為求財,而哈迷蚩先生代表的是四太子。我們此來正是因為,我們鬥不過吳乞買這個竊國奸賊,所以準備把奪回皇位的希望交給大太子。”
馬植絲毫不為粘罕的氣勢壓迫,依然語氣平和。哈迷蚩卻心中暗道,自己只是為你領路,什麽時候成了四太子的代表了?
“哼,花言巧語。不過,我給你一個辯解的機會,把你的話講清楚。”
粘罕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其實就代表著,他動心了。
“先皇臨終遺言,將皇位傳給嫡長子宗峻,我和哈迷蚩軍師都在現場。軍師,你說是也不是?”
馬植扭頭看向哈迷蚩。
“...是...”
哈迷蚩當然聽的很清楚,但原話可不是這樣。
“所以,不聽王命的吳乞買,就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亂臣賊子。軍師,你說是也不是?”
馬植再看向哈迷蚩。
“我...覺得...”
哈迷蚩恨死馬植了,為什麽一定要牽扯上我?吳乞買如今優勢佔盡,馬上就要當皇帝了,這麽惡毒的話,如果以後被他得知,那我豈不是死的很慘?
“你看哈迷蚩軍師也這麽認為。”
馬植不等哈迷蚩說完,直接替他把話說了,接著道:“吳乞買奸賊如此作為,必引起朝綱混亂,對大金有害無益。四太子、五太子有心撥亂反正,但他們兩人一個十九歲,一個十八歲,要戰功無戰功,要幫手無幫手,空有先皇留給他們的三萬五千兵馬,卻毫無作為,實在可惜、可歎。”
說到三萬五千兵馬的時候,粘罕的眼睛瞬間就亮了。這三萬五千人可是狼主完顏阿骨打的嫡系部隊,精銳中的精銳,若是自己能掌握在手中,在金國中的話語權必定大增。
“兩位皇弟受的委屈,我也心知肚明,奈何吳乞買叔父佔據法理,又有撻懶率領兵馬相助,部落首領又都固守傳統,後日聯盟大會,怕難以善了。但,我與兩位皇弟關系匪淺,自然也不能看他們這樣被欺負。”
粘罕也用言語試探。
“大太子高義。”
馬植誇讚道:“四太子,五太子之所以不能成事,就是因為缺少了一位能主持大局之人。若是他們在大太子帶領之下,兩家合兵一處,何懼之有?”
“他們願意合兵?”
粘罕對那三萬五千兵馬很感興趣。
“當然。我可代表五太子答應此事。而哈迷蚩軍師則代表四太子。”
馬植撫須微笑道。
“此事......”
哈迷蚩那叫一個冤枉,自己就是個金兀術身邊吹牛打屁混飯吃的,哪兒敢替四太子做這種決定?這是要他的命啊。
“好,我答應了。”
粘罕哈哈大笑。
“既然大太子答應作為我們的領頭之人。那我也可以放心的說出扭轉局勢的計策了。”
馬植壓低了聲音說道。
“先生有何翻盤之策,速速道來!”
粘罕心情愉悅,這次南下果然沒有白來。
“吳乞買之所以被眾多聯盟首領擁戴,一是首領們遵循傳統想要選取賢者,二是吳乞買當政以來打造的寬厚仁和的形象。我們想要翻盤,便要從此處著手。”
“怎麽做?”
粘罕身子也伏了過來,哈迷蚩也急忙湊過來耳朵。
“如果先皇嫡長子宗峻被人暗殺,而證據又指向吳乞買。諸位部落首領不知會怎麽想?他們還敢將皇位送給一個連侄子都敢暗殺的虛偽暴虐之徒麽?他們不怕吳乞買成為皇帝之後,變得更加殘暴,損害部落利益麽?”
馬植壓低的話語,聽到粘罕和哈迷蚩耳中卻如驚雷炸響。
“暗殺宗峻?”
“大膽馬植,你怎麽敢!”
粘罕不自覺的身子向後靠了靠,這種為了富貴,忘恩負義的狠辣之徒,他還是第一次見,據他所知,宗峻可是把他當智囊,對他恩遇有加啊。
你這樣轉身就把恩主賣了的行為,讓我很不安啊。
“我馬植隻為富貴,宗峻優柔寡斷,在佔據大義的情況下,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爛。若是繼續跟隨他,只有亡命一途,智者不為也。相反,只有跟隨大王子這樣智勇雙全,豪氣衝天的主人,才有出頭之日。若是用宗峻之死,換來大王子登基為帝,在下覺得,很值得。”
馬植厚顏無恥的繼續說著自己的理論。
“我,登基為帝?”
粘罕又把身子伏低了靠近些,道:“為什麽這麽說?即便宗峻死了,還有老四不是嗎?”
說著還瞟了一眼哈迷蚩。
哈迷蚩臉色唰一下就白了。他聽到了這樣的秘密,還能活著走出這個營帳嗎?眼睛瞟向四周,營帳外持刀警戒的勇士密布,難!
“四太子志不在皇位,我來之前,曾向他透過底。四太子隻想領兵作戰為父報仇,誰阻他領兵,誰就是他的敵人。現在宗峻太子敗局已定,若他不死,同樣連累四太子領兵。所以,如果我們擊敗了吳乞買,大太子登基為帝,請一定任命四太子為出征將領。”
馬植微笑著解釋道。
“我若為帝,四太子必為兵馬元帥!”
粘罕大喜,立刻點頭許諾道。
“那...宗峻太子的事?”
哈迷蚩也迷糊了,不知道馬植話中有幾分真假。難道四太子臨來之前,真的這麽給他約定了?按照四太子的脾氣來說,還真有可能!宗峻跟四太子的關系也沒那麽親密,之前還不斷明爭暗鬥來著。
“此事由我出手。但宗峻太子畢竟是一位皇子,即便是死,也應讓他死個明白,懇請大太子與他見個面,送他最後一程。”
馬植忽然悲天憫人起來。
“可以,什麽時候?”
粘罕追問道。
“今晚子時。我們在營帳內等候。還有軍師希尹,既然宗峻太子遇難, 他這個師傅難辭其咎,不如送他們一塊兒上路。”
馬植說道。
“理所應當。完顏希尹是個智者,但智者總有多想的毛病,他知道的事情有些太多了。”
粘罕點頭,除掉希尹,對自己掌控那三萬五千兵馬也有好處。如此一來就只剩下金兀術這個十九歲少年,那還不是隨意自己拿捏。
“如此甚好。我等不便久留,這便告辭。哈迷蚩軍師,我們該走了。”
馬植朝哈迷蚩一伸手,讓他在前帶路。
“好,好。”
今晚的會面,讓自詡聰明絕頂的哈迷蚩感覺自己還不夠陰險狡詐,以至於跟馬植和粘罕有點格格不入。甚至四太子的心思也超出了自己預料的冷酷絕情。
“馬先生,我最後問一句,你既然追求富貴,為何不投靠吳乞買,而選擇我呢?”
粘罕忽然叫住馬植道。
馬植冷靜的轉身,搖頭輕笑道:“我馬植叛逃於遼,屈身於宋,在漢人之中被稱為三姓家奴,不容於華夏。我看似有許多退路,其實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安身於金。但金國的傳統太強大,老一輩人只看重女真人,而對漢人十分排斥。只有年輕一輩才有接納新事物,任用漢人的可能。我馬植一身本領,想用本領換取榮華富貴,這個答案大王子滿意嗎?”
“好,先生大才,我若登基,必當重用!”
粘罕欣賞的點頭。
“那我呢?嘿嘿”
哈迷蚩見狀也急忙湊過來道。
“滾出去,給先生帶路。”
粘罕眉頭一皺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