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是嗎?采訪我嗎?”

　　“當然了夏老師，如果您現在方便的話，我想對您做個采訪用來在校慶宣傳片裡面當素材用。”

　　夏迎春並不是每天都在學校的，人家校外有產業，除了有課的日子，其他時候都他是在校外公司上班的，而且如果趕上他公司有項目需要他盯著，那麽這個學期的課讓別的老師代課也不是沒發生過。

　　董源並非沒想過去夏迎春公司堵門，但是那行為就屬實是世界名畫《兔朱迪在車管所》，只剩下著急了，因此董源挑了節後的夏迎春給他們班上課的日子，下了課早早地扛著攝影機在管理系的辦公區等他了。

　　夏迎春在董源的采訪名單裡算是優質目標，比起那些只在象牙塔裡教書育人的老師，想夏迎春這樣在行業第一線摸爬滾打出來的老師，教學經驗和市場需要掛鉤不說，人脈和資源也是大把大把的富裕，要是能抱上夏迎春的大腿去他公司工作，董源至少可以少奮鬥好幾年。

　　夏迎春抬起手表看了看時間，估算著距離他回公司還有些富裕時間，這才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西裝，“在這兒采訪就可以嗎?”

　　“看您的方便了，我的問題不多，用不了太久的。”

　　“好吧，你想采訪什麽呢?”

　　在夏迎春面前表現的機會可不多，董源很清楚這次采訪必須給夏迎春留下印象才行，在問完了諸如‘學校這些年的發展’、‘對學校的回憶’這種所有受采訪對象都會被問的問題之後，董源提出了針對不同目標的不同問題。

　　“夏老師，您是咱們學校裡為數不多的在國內電影市場一線，有參與當下影片製作的教師，我想請問您，在您看來，電影學院的學生們，啊我說的是在校生們，這些年有什麽變化嗎?”

　　“嗯……其實在我看來，學生們其實不管什麽年代，都沒有什麽特別大的變化，你們都是喜歡電影，喜歡電影藝術才來這裡讀書的，我帶了這麽多屆的學生，所有人的這一點都是相似且共通的。不過隨著時代的變化，學生們看電影的品味也發生了變化，從你們身上我能看到電影市場風向的變化，從對經典老電影的研究學習，到對好萊塢商業化電影的追捧，這是我注意到的你們學生們的最大的變化。”

　　那您是還沒看到再過些年碎片化娛樂時代的年輕人們呢，董源想著。

　　“夏老師，您也說到了學生們對電影愛好的變化，那您認為，在未來隨著互聯網的發展，您對電影學院的同學們在學習和創作方面有什麽建議嗎?”

　　夏迎春沉吟了片刻之後搖了搖頭，“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我並不是研究這方面問題的專家，你也說了，我只是在一線工作的從業者而已，對於還沒有到來的未來，以我的水平還不足以給學生建議，這短提問視頻你刪了吧，換一個。”

　　夏迎春的這番話倒是讓董源感到了些意外，就好像上輩子他在沒被劇透的情況下看《復仇者聯盟3》一樣，他是真沒想到夏迎春能說得出‘我對未來沒有預測’這種話來，難道他這種行業大佬不該走一步看三步嗎?

　　還是說自己因為已經知道了未來的答案，而先入為主的認為不知道答案的人能猜出來答案呢?董源有點舉棋不定了。

　　在他的想法裡，只要夏迎春能接他的話給一個未來的看法，董源就能借坡下驢的和他討論一陣子，這樣不管自己說的對不對，未來會不會按照他所知的模樣發展，他董源肯定會給夏迎春留下印象——猜對未來不是重點，猜的過程才是。

　　“怎麽了?”

　　見董源沉默不語，夏迎春問道，董源連忙從夏迎春沒按照自己的劇本來的突發狀況裡回過神來，“不不沒什麽夏老師，只是我其他的幾個問題都是和剛才最後一個問題有關系的，我想可能您也不會回答，所以這樣，您說兩句祝福學校的話，咱們采訪就算結束了。”

　　簡直是閻王爺和孫猴子，算命的碰上改命的，這真是沒辦法，董源心裡不爽的罵了一句。

　　正在董源覺得今天就這樣有棗沒棗打三杆子的結束了的時候，夏迎春突然說話了，他叫住了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的董源，“我記得你叫……”

　　“董源，老師。”

　　“對，你是今天上午的班的學生是吧?大一?”

　　我親愛的夏老師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還是說我們學生在您老人家眼裡都一樣，都是不需要被記住的哪一類?董源看夏迎春的樣子，突然想起了之前齊舒雅說的話，她說夏迎春和他很類似，之前董源還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現在他突然有點懂了。

　　對於不能讓自己榨取剩余價值的人，如若不是我司雇我在，董源不會費神的去記那都是誰，看樣子，夏迎春也差不多。

　　“董源，你剛才問我的問題，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想問互聯網的發展對於影視行業的衝擊這方面的事情呢?”

　　“……不全是，但是您可以這麽理解，怎麽了?”

　　“我想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你應該是有些想法，才會來我這裡提問的吧?還是說你就是為了湊宣傳片素材才問的?”

　　夏迎春深邃的目光像是已經看透了董源在想什麽一樣，這是一種能讓人覺得自己被從頭到腳看個透明的目光，若是夏迎春不是老師，而是警察，被他審問的犯人這會兒應該連小時候尿過幾次床都被嚇得招了。

　　董源被盯得很不舒服，他上輩子也遇到過眼神如此犀利的甲方，“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我覺得說出來您肯定會笑話我的。”

　　“有什麽關系，我是老師，你是學生，如果你的想法成熟到讓我想笑都笑不出來，那你應該直接畢業，所以沒關系，說說吧。”

　　“我覺得在互聯網時代興起的未來，傳統電影的生態會被顛覆，依靠傳統院線平台的影片可能會賣不出錢，也許更久遠的未來看電影會成為身份於品味的象征，但是在這之前的日子，電影行業的從業者日子肯定不好過。”

　　“很有趣的想法，為什麽你會這麽覺得，我也聽過一些業內人的想法，他們覺得互聯網不會對電影有很大的衝擊，雙方的目標群體不一樣。”

　　“但是互聯網的普及讓互聯網用戶基數增大，而基數增大話語權就增大，這個年代，沒有話語權就什麽都沒有，電影宣發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互聯網時代的營銷，有這《死侍》這種靠著互聯網病毒營銷狂攬七億美金票房，一舉成為R級超級英雄電影佼佼者的成功例子，也有著通過互聯網用戶口口相傳，生生把本都做好院線一日遊的《沒入煙塵》起死回生的例子。

　　“那不也是一種利好嗎?從影片宣發的角度來看，互聯網的普及是一件好事啊。”

　　“但是對影片的謾罵和詆毀也將成倍增長，以及……電影解構解說，我覺得他們也一定會出現。”

　　董源說的就是大壯小美和喪彪，這種主打‘一分鍾看完電影’的營銷號的出現對於院線電影的打擊不可謂不大，他們的解說是簡單粗暴的，只是粗略的將劇情壓縮敘述，根本無法展現電影製作者在電影那兩小時的時長中設計的種種情節和鋪墊，他們對電影產業的摧殘，比賣盜版碟的還狠。

　　盜版碟頂多算是偷你兩顆茄子，短視頻解說是直接連根刨啊。

　　“更何況，互聯網是放大鏡，電影明星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盯著，他們要是有個差池……還沒上映的電影不說胎死腹中吧，那怎麽也得流產。”

　　夏迎春靠在椅背上，他總覺得董源說的話不像是空想出來的。

　　像他這種，每年都要經手許多項目，和許多囊中羞澀的主創團隊討論項目開發可行性的大製片人，早就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對方說話是在像河豚一樣全憑一口氣兒硬撐，還是實打實有真東西，一個人的語氣，語調，眼神，小動作，夏迎春對這些細節的觀察和判斷早已爛熟於心。

　　董源覺得自己說的保守，畢竟他真見過網上因為明星八卦吵得不可開交的人，也見過電影產業在新時代遇到的寒潮。

　　但是夏迎春還是覺得有些過於誇張了，雖然他判斷董源說的就跟他見過一樣有底氣，但是夏迎春還是覺得董源一個剛上大學的學生，能見過什麽市面?他說的話實在是太誇張了，互聯網怎麽可能摧毀整個影視產業呢。

　　夏迎春思量著，他覺得董源的話裡，至少明星那部分還是有些可能發生的，幾年前的各種選秀節目，這兩年影視明星代言網遊，這種事情夏迎春還是知道的，那些粉絲貢獻的節目收入讓他也有些怎舌，夏迎春一度都有要換個行業賽道的打算了。

　　幸虧政策出台的及時，不然這會兒夏迎春說不定已經去搞綜藝了。

　　“那……怎麽樣?你還要繼續從事電影行業嗎?既然你已經這麽早的預見到了互聯網的好與壞，是準備畢了業去互聯網平台上班嗎?”

　　雖然夏迎春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但是董源心裡嚇得咯噔一聲——好家夥，自己只是想跟夏迎春套套近乎，怎麽直接就被開除影籍了?去互聯網公司?笑死，幾大巨頭這會兒還摸著河過河呢，連塊石頭都摸不著，自己去了純純的炮灰。

　　先發優勢不是處處都有的，有些時候，先發，就等於砌牆的時候埋在下面的磚頭一樣，成了別人往高處爬的墊腳石了。

　　董源腦筋飛速運轉，這會兒說自己剛才說的都是胡數八道肯定不行了，但是說自己要退出影視行業也不可能，那麽答案只有一個了，電影產業，我將效忠於你！

　　“那怎麽可能，”董源應付著笑了笑，“我喜歡電影，不然我幹嘛要來電影學院呢夏老師。”

　　“哦?是嗎?可你剛才不是說電影產業會受到很大衝擊嗎?”

　　董源:哦豁，完蛋。

　　董源都懷疑夏迎春是不是不喜歡自己剛才的話，抓著個由頭窮追猛打，想想也是，人家是電影公司的領導，自己這兒說電影產業要完，這不等於說夏迎春以後飯碗肯定得被砸一樣嗎。

　　董源想給自己來個大比鬥。

　　得趕緊想個辦法把夏迎春對自己的看法扭轉回來！董源鬢角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這種在死線面對甲方時候才有的感覺真是好久都沒有過了，這讓董源不由得條件反射的惡心的想吐。

　　“只要商品化就好了，更細致的商品化管理。”

　　董源搜腸刮肚的吐出了一句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哪兒看來的話，他甚至都不知道說完這話之後該怎麽繼續往下說——今天這突發狀況來的太突然了，董源覺得他真應該在剛才有棗沒棗打三杆子之後見好就收，現在好了，棗是打下來了，樹上的馬蜂窩也被自己捅下來了。

　　好死，開香檳咯。

　　夏迎春開始有了興致，董源說的看法對他來說相當新穎，他追問董源道。“商品的細化管理嗎?這又是你想的什麽?”

　　“細化管理就是……額……舉個例子，我們不再把明星看做一個人，而是一件商品，我們要對商品的每一處細節都做好把關，要控制輿論風向，要監督明星的私生活讓他不能亂來，要給他們立人設， 甚至不只是明星，只要在互聯網時代能當做商品的人或者物都要如此管理，然後培養粉絲群，最後將粉絲經濟變現。”

　　自己說的這是個什麽東西！

　　董源一滴冷汗順著脖子流道後後背，他不安的吞了口口水，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嘴唇已經乾的發澀了，抿了抿嘴唇，董源等著夏迎春的答覆。

　　出乎董源意料的，夏迎春並沒有什麽表示，“我了解你的想法了，很有意思，那你還有別的想法嗎?”

　　“暫時……就這麽多了。”

　　“如果你是大三的學生該多好……”夏迎春半開玩笑的說道，如果董源是大三的，他真有心給董源當畢業論文的指導教師。

　　但是董源沒理解到這一層，董源以為夏迎春的意思是，如果自己是大三的，這會兒就能去社會上實習，然後被社會毒打一頓了。

　　如果董源再仔細點，多注意一下夏迎春的表情，也許他就會有不同的感覺了。

　　“好吧，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我下午還要回公司，你下午應該也還有課對吧，趕緊去食堂吃飯吧，董源。”

　　“是，耽誤您時間了，真是不好意思，我這就滾，啊不是，我這就走。”

　　看著董源急匆匆扛著攝影機溜之大吉，夏迎春也開始收拾東西。

　　今年的新生，還挺有意思的。

　　完了，今天這算是和昆丁高談暴力美學，和希區柯克吹牛懸疑手法了，完了完了完了，自己今天這真是光著屁股推磨轉著圈兒的丟人了。

　　董源和夏迎春，微妙的想的有了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