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迎春饒有興致的將董源的短片點開，同時抬眼打量了一下董源的反應，根據他的經驗，一個學生在被當眾放自己的作業的時候的反應是最真實的，愛表現的人，就像佔永傑，會跟周邊的朋友顯擺，生性內斂的人，像喬冠俊，就算是裝的也會表現得冷靜，而那些缺乏自信，或者作業有水分的人，像楊亞楠徐蔚然，他們會有劫後余生的表情浮現在臉上，夏迎春很想知道董源是那種人。

　　然後他就看到了董源那如同期待了某個劇好久，等到開播卻看到那是藝坨答辯般的表情——哎?什麽情況，這孩子什麽情況?他這個表情什麽意思?被當眾放短片會有這麽糟糕的心情嗎?還是說其他人的短片給他的壓力太大了?對自己的作業沒自信也不該是這副表情吧?

　　夏迎春再一次對董源產生了判斷上的迷茫，他哪兒知道董源根本就沒在意自己的短片作業，他正發愁待會兒怎麽辦呢。

　　董源自己的短片作業因為拍攝時間早，在演員的穿著打扮上一看就和已經入冬才拍作業的其他人完全不同，並且因為前期準備時間充裕，留給後面的後期製作時間也很充裕，因此質量並不輸給田澤虎那個3萬塊的作業的後期效果，再加上拋接錢包的動作設計讓人眼前一亮，班裡不少人都覺得這個作業和其他簡陋的作業就不是一個檔次的。

　　“你也花錢請外面的人了?”夏迎春問道。

　　“並沒有，夏老師，整體都是我和我組裡人完成的。”

　　“調色了……而且還加了蒙版吧?通過模糊周圍環境和路人來突出主要角色，很好的想法，另外這個錢包，應該都不是真的錢包吧?”

　　“是的，除了最開始那個錢包的特寫是真的錢包，其他後面的拋接鏡頭用的全是特效。”

　　“你找影技的同學了嗎?”

　　“我自己做的，因為拍的早所以製作時間充裕，難度不高我就自己做了。”

　　班裡一陣細微的驚呼，佔永傑甚至不可思議的看著董源——他們是花錢請的特效團隊做的後期，而董源一個人就搞定了他們請人才做出來的東西，都是大一新生，怎麽差距就這麽大呢?

　　“那也就是說你負責的是後期製作嗎?”

　　“劇本和分鏡也是我做的，不過分鏡部分我組裡有導演系的朋友幫我優化了一下演員動線，就是最開始那處演員穿過路邊攤的地方，我自己設計的路線的話攝影跟不上，是導演系的幫我想的解決辦法。”

　　夏迎春滿意的點了點頭，整體很不錯的作業，自己提的要求全部完成了，雖然不清楚董源是否真的說了實話，後期部分是他自己搞定的，但是就算不是，他能找到人來做也是能力的一種體現，在自己沒要求的部分也能看出他有下功夫。

　　“95分，董源，希望你以後也能繼續保持現在的水平並且繼續努力。”

　　董源被這個高分弄得有點出乎意料，他尋思自己怎麽的那個75的成績就夠了，這突然來個95，讓自己成了出頭鳥，這可不是什麽自己期待的事情——董源尋思，是，自己是想讓其他人看到自己的作業質量之後，以後有活兒來找我，但是沒想過會來個木秀於林啊。

　　這木秀於林的下半句可是風必摧之啊。

　　“謝謝夏老師。”

　　想歸想，但是董源還是有禮貌的道了謝，當出頭鳥不是什麽好事兒，但是考慮到現在才大一，當一回出頭鳥帶來的好處可能比帶來的壞處更大，而且之後如果想評獎學金，分數拿高一點也沒壞處。

　　作為全班第一個95分，董源的出現相當惹眼，趙屹他們幾個對董源偷著摸得豎了大拇指，楊亞楠之流則開始考慮以後要不要再找董源拍作業，至於董源最想抱的闊佬大腿田澤虎董源偷偷瞅了一眼，好像反應並不是太大，倒是他旁邊的佔永傑臉色不怎麽好看的樣子。

　　想來也是，項目上花的預算比誰都多，結果拿到的成果卻不是最好的，反而有人用更便宜的方案做到了類似的效果，主要是在成年人的世界裡，不被甲方問責都是不可能的了。

　　董源為佔永傑默哀半分鍾。

　　又過了兩組作業之後，終於到了喬冠俊的短片了，夏迎春看了眼拍攝者的名字，“咱們班唯二的兩個一人一組的作業，喬冠俊，好，讓我們來看下這個作品，這應該是最後一個了吧?看完了就下課。”

　　短片內容很好理解，就是一家六口人在一起吃飯，三個年齡階段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哥哥妹妹，但是在短短的100秒內，董源竟然看出來了這一家六口人之間的各種矛盾關系，雖然一句台詞都沒有，但是從演員們的動作和神態上完全能夠理解角色的心情和狀態，甚至連中國家庭特有的長幼尊卑觀念都體現得淋漓盡致。

　　如果說董源自己的作業是在炫技，是好萊塢特效爆米花片，那麽喬冠俊的作品簡直就是充滿了人文關懷的藝術片，他不是迎合主流大眾的爆米花作品，而是可以送去奧斯卡參賽的那個方向。

　　董源不由得想起了之前自己在拍作業的時候，遇到的那個老街溜子說的話，自己的作品只是為了完成作業而拍的毫無價值的東西，但是喬冠俊不一樣，他的作業是飽含著對這個行業的熱情的，是真的希望也真的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出人的溫度的。

　　董源不由得心中對喬冠俊一陣的佩服——自己上輩子完全沒有注意到喬冠俊的水平，隻對他有個模糊的印象，但是現在拿著上輩子的工作經驗再回頭看，喬冠俊，他比自己接觸過的絕大多數在這個行業裡混飯吃的人都強不知道多少倍，可能在工作經驗上有所欠缺，但是這份態度是無論如何別人也有不了的。

　　夏迎春也很滿意，這一班的學生能有兩個拔尖的，他其實挺意外的，尤其是喬冠俊，這人才不應該送來管理系，送去導演系應該能讓那邊的老教授們樂的笑開花，不說是關門弟子，得意門生肯定有喬冠俊一號人物。

　　“已經有年頭沒看過這種質量的作業了，從導演角度我挑不出什麽大毛病，正常情況下你這是個可以拿95分的作業，”夏迎春看著喬冠俊，但是後者並沒有高興起來，因為夏迎春顯然還有後半句話，“但是這次你只能拿59分，喬冠俊，起立，你知道為什麽嗎?”

　　果不其然，董源皺起了眉頭。

　　“因為我是固定機位一鏡到底的，老師。”

　　“我的要求是什麽?”

　　“不可以固定機位。”

　　“嗯，你既然知道還用，為什麽?”

　　“因為我認為在這種狹小空間裡固定機位是最優解，而且我的目的是拍攝人物關系，任務的運動動線反而不重要，所以選了固定機位，就算不選不定機位讓攝影機亂走也沒有意義，這個場景沒有給攝影走位的空間。”

　　夏迎春點點頭，喬冠俊對自己作業的判斷很準確，不僅如此，這個場景用固定機位也確實是最優解，如果是正常的拍攝，也是選用多機位正反打來彌補鏡頭的缺陷，“但是我作業的要求就是不能固定機位，沒辦法，你沒有按照我的要求完成，我只能給你59分。”

　　夏迎春沒給喬冠俊多申辯的機會，“好了，如果有誰對自己的分數有問題的話，一會兒中午可以來辦公室找我，時間不早了，下課。”

　　夏迎春說完拔掉U盤，他想回辦公室在仔細看看喬冠俊的作業，他作業的風格和之前看的楊亞楠的作業風格非常相似，夏迎春回憶著楊亞楠在拿到分數的時候的表情，不由得開始懷疑喬冠俊幫著楊亞楠拍作業的可能。

　　至少到現在，他還沒想到是楊亞楠花錢找的喬冠俊，只是想到了喬冠俊幫忙的可能。

　　“老董，吃飯去啊。”

　　“老趙你們先去吧，我還有事兒，”董源匆匆的和趙屹說了聲抱歉，一把抓住喬冠俊，“幹嘛呢，趕緊的啊，一會兒去晚了老師就走了。”

　　“董源，你來的正好，我有事兒想和你說。”

　　“想和我說你可以再等等，我又跑不了，但是你要不快點，夏迎春一走你分數就定死了，現在去找他還有改的可能。”

　　“不可能的董源，我那個作業什麽情況……”

　　“好啦，趕緊的，動起來！”

　　“那又不是你的作業你怎麽比我都著急……別拽！我東西還沒拿呢。”

　　說實話，董源在看到喬冠俊作業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鐵定得不及格了，沒按照要求拍，這是喬冠俊作業唯一的問題，也是致命問題，但是董源在看到那個質量的短片之後，實在是沒辦法就這麽讓喬冠俊不及格。

　　“說我皇上不急太監急也行，但是喬冠俊，你這個作業，不應該不及格，至少也得60分，你知道不及格的下場是什麽嗎?”

　　“明年跟著大一重修唄。”

　　“你有那個閑工夫嗎?夏老師，打擾了。”

　　夏迎春看著董源和喬冠俊進來，他沒想到班裡分數最高的和分數最低的一起來了，“怎麽了董源?你對你的分數有問題?”

　　“不是我的，是我對他的分數有問題，夏老師，喬冠俊的作業質量您也看到了，我認為他的作業不應該不及格，就算有沒按要求拍的情況，但是他整體的完成度在這兒擺著，至少也應該是及格的成績。”

　　夏迎春瞅了眼喬冠俊，又瞅了瞅董源，喬冠俊一臉無所謂的擺爛模樣，但是董源卻火急火燎，“他自己都沒著急，董源你怎麽這麽著急?”

　　董源沒回話，夏迎春也沒追問什麽，端起保溫杯喝了口水，“董源，作為管理系的學生，你要明白，你不是導演編劇這種創作人才，你是項目的管理者，身為項目管理者你就要規避盡可能多的風險，保證項目平穩落地，錢能到你錢包裡，我為什麽要給你們作業提要求?那是因為以後上了社會，甲方也好，乙方也好，甚至是有關部門也好，那要求是無窮無盡的，你不按照要求來，那你的項目就是死，明白嗎?”

　　董源太明白了，上輩子的工齡他可不比夏迎春短，而且夏迎春乾的是前期，他董源乾的是後期，後期被提要求的次數可是前期的好幾倍，這是個項目裡誰都能捏一把的位置。

　　因此十余年的從業生涯裡，董源見識過不知道多少次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要求，也見識過一個項目因為各種要求而變得扭曲醜陋，項目裡真心想做好要的人從一腔熱血到麻不不仁，被社會敲打的不要說棱角，連一絲皺紋都沒有了。

　　“我很清楚，夏老師。”

　　董源的語氣讓夏迎春一愣，本以為董源會用大學生充滿熱情的慷慨陳詞來和自己辯駁，但是董源這一句‘他很清楚’，卻讓夏迎春仿佛看到了自己公司裡那幹了十幾年剪輯的剪輯師， 疲倦、無奈、擺爛。

　　“我很清楚一個項目如果不按照要求來會怎麽樣，但是夏老師，我們現在還不是社會人，我們還是學生，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被現實捶打，但是夏老師，我們不應該這麽早就讓有才能的人向現實低頭，失去個性很容易，放棄很簡單，但是獲得很困難，保持天賦更困難，我們這個行業以後需要有能力的人，而不是一味地只會低頭的人，不是嗎?”

　　董源把喬冠俊推到前面，“喬冠俊很有天賦，夏老師，他以後大概也會被現實折騰的痛不欲生，但是我認為從現在就開始折磨一個人，從大學就開始折磨是不是有點太早了?至少電影學院的學院派，在學校裡還是要保護一下學生的創新精神的吧?雖然59和60都不是高分，這兩個分數之間也只差一分，既然只差一分為什麽就不能把這一分給他呢?”

　　夏迎春翹起二郎腿看著董源，這會讓喬冠俊已經讓他沒興趣了，反倒是董源，“董源，為什麽你會對他的作業這麽上心?你參與了?”

　　是啊，自己幹嘛這麽上心呢?董源不由得反問自己，“只是看不下去而已。”

　　也是對自己上輩子見到這種情況的無能為力的一點逆反心理吧，這輩子出了校門，這種惡心的事情再遇到自己大概也是無能為力的，那只能趁著現在還有機會，稍微反抗一下吧。

　　董源這麽想著。

　　夏迎春微微點頭，抿著嘴唇，“我大概了解了，嗯，你說的有道理董源，我考慮一下吧，你們先去吃飯吧，我想好了叫喬冠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