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煞氣飄散如煙。
那個自始至終都未曾擁有過名字的巨人,終究還是選擇了自我湮滅,帶著那一身強橫的實力,帶著那一身磅礴的煞氣……而被言語騙開注意力的杜乘鋒,也終究錯失了那最後的斬殺機會。
有些話,杜乘鋒沒有說出口,那就是煞氣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其實沒那麽重要了,他現在所操縱的力量完全是另一種東西,用不用煞氣對他來說其實沒什麽所謂。
他只是想要讓這個巨人死的痛快點罷了,畢竟以自我湮滅的方式來殺死自己,終究還是有些過於殘酷。
其實這巨人本可以不死的,雖然在交戰之時,他們雙方確實都全力盡出,但和那個被滿身煞氣架著下不來台的巨人不同,驅使杜乘鋒迎戰的卻僅僅只是一柄天子劍而已——只是一柄劍的殺戮欲望,杜乘鋒還是能克制住的,而在他收了劍之後,這柄虛影之劍就更不可能影響到他了。
但他這邊的留手,沒什麽意義。
即便他在拚拳的時候有意識地放了水,那龐大的巨人還是死了,不知道是煞氣怨念的引導,還是那巨人本就存了死志,反正人這個東西自己想死,那確實是誰都攔不住的,尤其是這種有著一身強橫實力,行動力出類拔萃的人。
是了,能夠憑自己的力量,來決定自己想要的活法,這無疑是只有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即便那龐大的巨人從未將自己當作人來看待,但起碼在杜乘鋒的眼中,對方不管是從言語還是行為,都確確實實的是一個人。
就是這個人實在是太大了點,說話的時候得抬著頭。
當然,以後的話,卻是不用這麽麻煩了,畢竟那巨人終究還是死了,或許這就是那個巨人最想要的結果,將那份在這片天地中廝殺出來的磅礴煞氣,交還給這片天地本身,徹底洗脫掉那些纏繞在身上的怨恨與憎惡。
但這顯然是有問題的,畢竟那個巨人的意識本身,就是這些扭曲煞氣的集合體,當這些煞氣消散的時候,那巨人自己,也必死無疑。
或許這也是為什麽那個巨人直到最後,都不願讓他這邊完成擊殺的原因。
那份磅礴的煞氣,雖然的確是力量沒錯,但也是最為凶惡的詛咒,這種東西又怎麽可能拿得出手呢?
與之相對應的,那個巨人也為他留下了,在那個巨人看來,最好的一份禮物。
那就是不需要沾染任何煞氣的自由。
“那不是就是什麽都沒有嗎?”
杜乘鋒臉色僵硬。
“好歹給我留點別的東西啊……算了。”
想到這裡,杜乘鋒卻搖了搖頭。
確實是不太合適,若是那龐大的巨人非得要和楊三郎一樣,玩個什麽以身化兵,留把家夥給他當念想,他這邊恐怕還會有些不習慣——反倒是現在這個結果,或許確實是最適合那個巨人的。
那個被命運推著走了一輩子的巨人,終於可以乘著風,想去哪就去哪,輕松快活,逍遙自在了。
就像夜空下那些飄散的煞氣一樣。
也就是這個時候,杜乘鋒才發現,煞氣居然也是有形體,有顏色的,或許是因為過於濃鬱的緣故,那些淡灰的煞氣竟真的如同煙霧一般隨風飄蕩著,就連月色也跟著一起朦朧。
“走了!都走了!”
杜乘鋒揮著手,驅趕著那些飄到他身前的煞氣。
既然那巨人不打算將這些煞氣給他,那他也就沒有接收的必要了。反正對於如今的他來說,煞氣早已不是唯一的力量來源,畢竟在經歷了那一場莫名其妙的無盡屠戮,又從那個奇怪的皮套裡鑽出來之後,他眼下所掌握的力量卻已然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另一條,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的道路。
按照他一直以來的理解,這個世界中是存在煞氣這種機制的,殺的人越多煞氣也就越多,煞氣越多也就越強——當然,若真論起強者來的話,還是有阮山濤阮老頭這種不殺人,純粹依靠個人意志變強的異類,但不斷殺人積累刀兵煞氣,無疑是最快速也是最為便捷的。
當然,這麽方便的力量也不可能沒有任何代價,畢竟煞氣可不是什麽穩定的力量,這玩意隨時都可能反噬,要麽變成瘋子,要麽變成怪物,就算是扛過了那些煞氣的洗練,強到如同那龐大巨人一般的地步,終究也還是會在煞氣的潛移默化之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而這種不知不覺間惹禍甚至主動找死的經歷,杜乘鋒自己,也同樣是經歷過的。
但現在,他所掌握的力量,卻與那些煞氣,完全不同。
與煞氣相比起來,那份力量更加凝練,也更加沉穩,如果說之前那些煞氣還只是纏繞在兵刃之上,虛浮於身周,在往身體裡鑽,那麽現在這份力量就是隱藏在身體之內,沉於四肢百骸之中,隱隱在往外放。
杜乘鋒不知道這玩意到底還是不是煞氣,畢竟原本那些纏繞著他的凶煞怨念,都在那場無盡的殺戮中,被他殺了一次又一次,殺了個乾乾淨淨,而現在這份新的力量中雖然帶也帶著殺意,但就使用方法上來說,卻與他曾經用過的煞氣,差別不小。
煞氣是外在的力量,他需要將其統合而後以意志驅動,而這份新力量卻是內裡的力量,他只需要將其釋放出來。
這反倒有點像是,他曾經極為想要的那種,無所不能的神奇內力。
這玩意確實稱得上是無所不能,不止能往外摜出強大的勁道,能讓兵刃揮起來更為順手,能讓兵刃的能力更為凶狠,甚至還能快速治療身上的傷勢——雖然杜乘鋒也懷疑,自己拚拳時被打裂的手骨和臂骨之所以能快速愈合,應該是因為身體素質得到了優化,但他也確確實實的感受到了,力量流淌到拳頭上的時候,所帶去的那份溫暖與滋養。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問題的話,那就是這玩意好像不太支持他搞出什麽元氣彈,也沒辦法推出什麽龜波功。
想要完整的發揮這份力量的威能,最好還是拿把兵刃。
至於為什麽會這樣……
杜乘鋒也不知道。
又或者說,他也沒有知道的機會了,在煞氣一道上,他實在是走了太遠太遠,就連他在磨刀的記憶中見過的,那些對煞氣理解最為深刻的楚人,也從未達到過他的地步,從未觸及過他這條道路。
畢竟楚人們就算再怎麽艱難困苦,也只是在面對著凡間的廝殺。
但杜乘鋒面對的,卻是為了贏得廝殺而去追求癲狂的力量,最終幾乎堪比仙人的楚人本身。
曾經的楚人,依靠著強悍的力量,硬是打出了擅長操弄人心的虞人,而虞人讓楚人見識到了力量的極限之後,楚人乾脆選擇了不當人——而現在,在經歷了不當人的楚人所帶來的壓力之後,杜乘鋒自己,又走到了什麽地步呢?
沒人能告訴他,畢竟也沒人經歷過這麽瘋狂的事情。
“如果有什麽配套的神奇內功就好了……”
杜乘鋒不禁歎息一聲。
確實,就像那些武俠裡寫的一樣,一份功法多少層,只需要一層一層練上去就好,那多省腦子——實在不行換成修仙或者玄幻也一樣,練氣築基結丹元嬰,又或者黑鐵青銅白銀黃金,一二三四五六七,等級分明,他只需要挨個往上爬就好了。
但是,他卻沒有碰到這種方便的東西。
前人總結的經驗套不到他身上,能學的都已經學完了,接下來的路已經沒人能教他了,他只能靠自己來走了。
“問題是,走去哪呢?”
杜乘鋒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這一刻,他竟莫名的想起了那個龐大巨人,和交戰時候感受到的那一棵,無根的參天大樹。
失去了根的束縛,大樹確實獲得了自由與力量,但已經站起身子的樹人,又該去向何方?
這樣想著,杜乘鋒不禁將手探向了面前那些飄蕩的煞氣。
如果那龐大巨人還在就好了,他們或許可以交流一下這方面的理解,而他這邊,也可以跟前輩取取經——雖然那巨人自己過得也不像是很好的樣子,但或許可以給他一點思路上的啟發,順便為他排除一個錯誤答案?
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那龐大的巨人已經煙消雲散了,而面前這些飄散回天地的煞氣,也不可能再次凝聚成型……
“……嗯?”
杜乘鋒的瞳孔驟然一縮。
只因為,在他的面前,那些尚未完全散去的煞氣,竟真的在匯聚著,在凝聚著。
那些徘徊的煞氣匯聚到了一起,如同縹緲的煙霧匯成厚實的煙柱,而在這煙柱之中,卻隱隱有大樹的枝杈被勾勒而出。
“……啊?”
看了看煙柱,又看了看自己,杜乘鋒一時間竟陷入了迷惑。
沒道理的,這真沒道理的,雖然他知道這份新生的力量跟他無比想要的神奇內力一樣好用,可是也不至於到能讓他心想事成的程度吧?
更何況他也沒有說要將那巨人硬留下的意思,對方既然覺得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那他再強留就多少有點不禮貌了——更何況就算要留,那也不能用煞氣留,畢竟那巨人本身就是為了擺脫煞氣的影響才選擇了自我湮滅,如果一定要用煞氣留的話,那實在是有點……
“等會?”
杜乘鋒突然感覺哪裡有些不太對勁。
那確實是不太對勁,只因為那煞氣勾勒而出的大樹之上,那些枝乾上的葉子,實在是太多了些。
那密密麻麻的樣子,與其說是葉子,倒不如說是……
“羽毛?”
杜乘鋒的臉色瞬間變了,登時便抄起大刀砍了過去。
但那熾烈的火刃,卻硬是砍了個空。
那初生的煞氣鳳鳥雖然個頭不大,但卻是如此的靈活,僅僅只是一個振翅,便繞過了那熾烈火刃的砍劈——當然,只是這種反應,還不足以讓杜乘鋒的劈砍落空,畢竟他可是練過的,並且是在無數廝殺裡練出來的。
可熾烈火刃在觸及那煞氣鳳鳥的時候,卻沒有任何劈砍的手感。
而是徑直穿了過去。
“是了,就是這個!我要的就是這個!”
灰黑的鳳鳥盤旋在半空,猖狂大笑著。
“思想是殺不死的!”
“狗東西……”
杜乘鋒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本還以為,那凝聚出身形的,會是那個無名的巨人。
可誰能想到,在那個巨人散去全身煞氣之後,在這些殘存煞氣上所凝聚出來的,竟然會是這個灰黑的鳳鳥。
居然是那個楚人的遺民!
“來,來,繼續砍,別停。”
面對著杜乘鋒暴怒的劈砍,那灰黑的鳳鳥這一次卻是連躲都懶得躲了。
熾烈的刀刃一次又一次穿過鳳鳥的身軀,卻沒辦法在鳳鳥的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就仿佛,對方只是一個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虛影。
“我早就說過,思想是殺不死的。”
灰黑的鳳鳥嗤笑一聲。
“那個叛徒居然還想帶著我一塊去死……愚蠢。”
灰黑的鳳鳥舒展著雙翼。
當然,這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就事實上來說,那個仙人體甚至一度成功了。在它陷入癲狂,被滿身煞氣所控制的時候,那個已經幾乎被撕碎的仙人體確實再一次凝聚出了意識,將它壓了下去,甚至幾乎要帶著它與那些煞氣一同湮滅,消散在天地之間。
但是,這同樣也讓它,學到了一些,不屬於人類的技法。
比如,如何將散碎的意識重新拚湊,化回己身。
“或許我應該感謝那個叛徒才對,畢竟沒有它,我還做不到這種地步。”
“這,才是真正的浴火重生。”
灰黑的鳳鳥虛影低下了頭,看著地面上的杜乘鋒。
一直以來,它都在極力避免著自己的死亡,哪怕是舍棄肉身,那也是在計算了成功的可能性之後才進行的冒險——但唯獨這一次是不同的,這一次,那個仙人體凝聚出的意識,讓它真正意義上的直面了死亡本身。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但超越過這份恐怖之後,就能看到,那片隱藏在恐怖之後的,無盡光明。
“原來,你們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回憶著那份無法言說的體會,灰黑的鳳鳥感歎著。
在經歷了生死之後,它終於體會到了,真正的強大。
並非是依靠什麽外力,也不需要什麽強悍的軀體,而是一切力量來源於自身的,它就是力量本身。
唯有這樣的強大,才是真正屬於它的。
從未有人做到這種地步,哪怕是昔日的大楚也一樣沒能做到——不,昔日的大楚甚至連意識轉移都沒能真正完成。而現在,它不止完成了意識的轉移,更是做到了前所未有的壯舉。
只有它,才真正做到了褪去軀殼,羽化登仙。
已經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它,已然達到了真正的終極。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存在能殺死它的東……
“嗤——”
幾根尾羽落了下來,連帶著半截虛幻的鳥爪。
“……哎?”
驚慌失措的灰黑鳳鳥連忙飛到半空,它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在傷害它。
明明它已經徹底羽化登仙,只剩下一道意識,根本沒有任何凡俗東西能傷到它了,思想是殺不死的。
可為什麽,為什麽它剛剛……
“……哎?”
一擊建功,杜乘鋒也愣了一下。
緊接著,他便低下頭,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右手之中,只剩下淡淡虛影的長劍正躺在那裡,似乎在催促著他,讓他為它復仇。
而這復仇的對象則是……
“你剛才說,什麽是殺不死的?”
杜乘鋒抬起了頭,看向半空中的灰黑鳳鳥。
“我沒聽清,你過來,大點聲。”
“啊啊啊啊啊——”
灰黑的鳳鳥登時便扭頭逃竄,但飛射而來的虛影之劍還是切斷了它的尾羽——而在失去長長的尾羽之後,這原本就沒多大的灰黑鳳鳥,就更像是一隻惶恐的野雞。
“思想是殺不死的!思想是殺不死的!”
伴隨著灰黑鳳鳥的嘶嚎,那隻被切掉的鳥爪竟再一次凝聚出來,就連那些被切掉的尾羽都再一次匯聚在它的身後,讓它恢復了幾分華貴與雍容。
但就在它回過頭,想要趁著杜乘鋒手中失了兵刃,繼續叫囂兩句的時候。
卻看到,那柄虛影之劍,再一次浮現在杜乘鋒的手中。
思想確實是殺不死的,這一點,它說的確實沒錯。
所以這柄由純粹意識凝成的思想之劍,不會像尋常兵刃一樣被丟掉,也很正常?
“或許我應該謝謝伱才對,畢竟要不是你,我還不知道要去幹點什麽。”
虛影之劍再一次被擲了出去,而杜乘鋒整個人也跟著衝了過去。
殺不死?沒有什麽東西是殺不死的。
無非是多殺幾遍而已,杜乘鋒在這方面已經有了相當的經驗。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險之又險地避過那支飛射而來的虛影長劍,灰黑的鳳鳥扭過頭,再一次看到了飄落的尾羽。
這一次,它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 即便是現在的它,也並非是真正的不死。
“你給我等著……你給我等著!”
眼看著那支虛影長劍,再一次回到了杜乘鋒的手中,而杜乘鋒的身影卻已經越來越近。
那灰黑的鳳鳥終於還是嘶鳴一聲,扭頭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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