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這邊所有的事都按照他設想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鬱棠這邊則有點慌亂。
先是她摸不清楚裴宴那邊事情順不順利,其次是家裡的鋪子沒能趕上今年春節前的旺市——因為大伯父鬱博在江西呆的時間太長,回來的時候已進了臘月,他們緊趕慢趕,選了臘月二十開業,可按照慣例,臘月二十二、三,小年之前的那幾天集市上的鋪子就都要歇業了,直到來年過了十五才開業。今年的生意是沒有什麽收益了,只能趕在年前開業,討個好彩頭了。
因為這個,鬱棠也被大伯父叫去鋪子裡幫了兩天的忙。
用她大伯父的話來說,就是她不懂怎麽做生意可以,但不能不懂家裡的銀錢往來:“就算招了女婿上門,家裡一年賺多少錢,是虧損還是贏利,必須自己心裡有數,不然很容易被人糊弄。”
鬱文和陳氏都覺得有道理,讓鬱棠穿著粗布衣裳在後面庫房裡記帳,還要求鬱棠:“以後每隔五天就來鋪子裡一趟,你得知道咱們家鋪子裡賣的都是些什麽東西,每樣東西賺多少錢。”
鬱棠聽了在心裡直搖頭。
難怪大家都不願意做上門女婿呢?
他們家也算是厚道的了,可這上門女婿還不知道在哪裡,就開始事事處處的防備著了,任是心甘情願入贅到他們家來的,只要不是個傻的,被這樣對待了估計心裡都會不舒服,又談什麽信任和依賴?
夫妻間若連最基本的信任和依賴都沒有了,又談什麽琴瑟和鳴?
也許,招個上門女婿未必就能把所有的困難都解決了。
鬱棠一面在心裡浮想聯翩,一面拿著帳冊站在庫房的門口登記著進出的貨品。
鬱棠祖父還在的時候,他們家是有自己的小作坊的,還能做剔紅這樣工藝複雜、需要手藝的物件,可等到他祖父去世,他父親那時候還沒有考中秀才,家裡供了兩、三代的大師傅突然被蘇州那邊的一個百年老鋪給挖走了,家裡剔紅的手藝就只有他大伯父一個人會了。偏偏他們家子嗣單薄,他大伯父經此事之後性情越發得慎重,招來的幾個徒弟在家裡幹了十幾年他都還藏著掖著不願意把手藝完全教給徒弟,自己一個人又忙不過來,出的剔紅物件越來越少,精品幾乎沒有,鋪子裡的生意也就一年不如一年。
大伯父不去想辦法招有天賦的徒弟,反而寄希望於鬱遠。鬱遠倒是老老實實地學了幾年手藝,可不知道是天賦的緣故還是大伯父不擅長為人師表,鬱遠的手藝平平,反而還不如她大伯父的大徒弟夏平貴。
夏平貴六歲就在鬱家當學徒,比鬱遠大個兩、三歲,是鬱棠祖父在世時代兒子收的徒弟,小的時候是住在鬱家的。後來鬱棠大了,考慮到男女有別,王氏讓他搬到鋪子裡去住。長興街走水,王氏寧願把他安排到鬱家的老宅,也沒有讓他重新搬回鬱家。
這次鋪子落成,夏平貴帶著幾個師弟又搬回了鋪子。
夏平貴和鬱棠雖然不常見面,卻是一起長大的,偶爾去鬱家,也會碰到鬱棠。見鬱棠在庫房門口幫著記帳,他讓鋪子裡的的粗使婆子去灌了個湯婆子過來遞給了鬱棠:“大小姐,天氣太冷了,你捂著點,小心著了涼。”
整個漆器鋪子,除了鬱家的人,鬱棠也就隻認識夏平貴。
她笑著朝夏平貴道了謝,接過了湯婆子。
夏平貴老實忠厚的臉上泛起笑意,說了句“不客氣”,繼續督促著家中的小夥計們把貨品入庫。
鬱棠見庫房裡還有兩個黑漆素面的四方桌,她不由問夏平貴:“怎麽我們家還賣家具不成?”
她小的時候跟父親來鋪子裡玩的時候曾經進過庫房。在她的印象中,庫房裡全是一格一格的架子,架子上面擺放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漆器盒子和匣子,從裝點心的九格攢盒到裝胭脂的匣子都有。
怎麽現在像個雜貨鋪似的?
夏平貴猶豫了一會,見鬱博和鬱文幾個站在前面的鋪面商量著陳設的事,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我們這兒離杭州城太近了,如今外面又都開始流行螺鈿了,要剔紅的人家講究的又是工藝,不賣些桌椅提盒之類的,生意就更不好做了。”
鬱棠沒聽懂。
夏平貴就給她解釋:“從前嫁女兒娶媳婦的,總得買一兩件剔紅漆的匣子裝東西,可自從三年前江西盛家的人把鋪子開到了杭州城,杭州城那邊就流行(起)買鏍鈿的匣子了。”
家裡畢竟是開漆器鋪子的,鏍鈿她也是知道的,用螺殼與海貝打磨好了鑲嵌在匣子上。螺貝在光線下閃爍著七彩的光澤,有著寶石般的光彩,有些好面子又買不起鑲百寶匣子的人就會買這種來代替。
但人的喜好有千千種,有些有底蘊的人家就特別不喜歡珠光寶氣的東西,何況鑲的還不是寶石而是寶石的替代品螺貝?
鬱棠想了想,道:“難道盛家有什麽新工藝,螺鈿能比剔紅賣得便宜很多?”
夏平貴眼露讚賞之色,佩服地道:“大小姐真聰明。的確如您所說,他們家如今做出了一種叫‘襯色鏍鈿’的,本色的比一般的鏍鈿便宜很多,若是想要其它的顏色則可以定製,定製就又比一般的顏色要貴很多。既打出了名號,也做出了生意。現在如日中天,聽說浙江布政司千秋節的時候送的就是他們家做的一張十二扇的百鳥朝鳳的屏風。”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會兒,“不過,我們鋪子主要還是圖樣,好多年都沒有變……”
這話說得委婉,鬱棠還是聽明白了。
她道:“你是說,我們家剔紅的工藝不行?”
夏平貴紅著臉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鬱棠也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麽,但意思卻是懂了。
她半晌沒有吭聲。
前世,他們家的鋪子被燒了之後就賣了,她也不知道他們家的生意到底怎樣,後來鬱遠賺了錢,她大伯父想重振家業,但還沒有等到她大伯父把家業做起來就去世了。
現在他們家花了大力氣重新把鋪子修了起來,又花大錢進了很多的貨,總不能苟延殘喘吧?
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
花了同樣的時間,同樣的精力,卻沒有別人做得好。
就得找原因、想辦法。
她望著庫房裡堆砌的各種器物在心裡歎氣,這些貨她都不願意多看幾眼,何況那些買東西的人?
不知道能不能推遲開業,想辦法重新調整貨品?
鬱棠把王氏拉到一旁,悄悄地問她。
王氏聽了苦笑,摟了摟鬱棠,低聲道:“好孩子,你有心了。你大伯父做了一輩子的生意,這些道理怎麽會不知道?可我們修鋪子還欠著裴家的銀子呢,哪裡還有多余的錢進貨。再說了,好的器物都是各家鋪子留著做鎮店之寶用的,怎麽可能輕易地賣給我們家?就算是賣給了我們家,有客商看中了,我們家也做不了,反而容易惹出事來,還不如不擺出來呢。”
鬱棠一愣,道:“是因為沒有銀子嗎?”
王氏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也不完全是銀子,還是家裡沒有人手……”
就是家裡沒有這手藝。
這倒和夏平貴說得一樣。
這些年來鋪子都是大伯父在經營,她怕問得深了,大伯母臉上無光,支吾了幾句,就和大伯母回到了鋪面裡,找了個機會拉了鬱遠說體己話:“那幾個從江西請回來的師傅手藝怎麽樣?你覺得僅靠這幾個人能行嗎?”
鬱遠這幾天也正為這事犯愁。
他道:“那幾個師傅的手藝都一般。其中有個人還不錯,但他擅長的是描金,我們家是做剔紅起家的。阿爹的意思,描金便宜。我卻覺得有些本末倒置。”
每家漆器鋪子都有每家的特點,他們家花了好幾代人才把剔紅的名聲做出去,這個時候改做描紅,而且還是他們家不熟悉的工藝,鬱棠讚同鬱遠的觀點。
鬱遠這段時間和鬱博為這件事已經爭執過好幾次了,王氏堅定地站在鬱博這邊,還說什麽“欲速則不達, 先用描金賺點錢,然後再想辦法找些你叔父的秀才朋友們幫著畫些新的剔紅圖樣,鋪子慢慢也就能緩過來了”之類的話。現在突然遇到個和他想到一塊去的,他平日裡強壓下去的怨氣驟然間就有些壓不住了,忍不住道:“我也不知道阿爹是怎麽想的?描金再好,那也不是我們家的手藝。這樣丟了自家的根本,鬱家拿什麽立足啊?”
上輩子兩父子就為這事吵過。
鬱棠笑道:“你不是說要去杭州城開鋪子嗎?管他洪水滔滔。”
鬱遠臉色通紅,道:“阿爹要是一意孤行,我就去杭州城開鋪子去。”說完,又怕鬱棠誤會,忙道,“這可不是你嫂嫂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她還當不了我的家。“
鬱棠看他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鬱遠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也跟著靦腆地笑了起來。
鬱棠覺得這樣未必不好。
上輩子鬱遠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都沒能說服大伯父,今生還是跟在父親身後學藝的小子,更不可能說服大伯父了。
與其父子倆鬧得不愉快,還不如暫時先分開,各自經營各自的,反正這家業最終是留給鬱遠的。
當然,鬱棠也有點小小的私心。
她想像前世的江靈那樣,做個能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也能養活家人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