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海安,太陽已落山。
方士枚不敢耽誤韓秀峰的大事,既沒拜土地,也沒拜儀門,城隍廟更沒功夫去,跟進巡檢司衙門大堂,從韓秀峰手裡接過海安巡檢司之印就算上任了。
顧院長、王監生、楊財主和當鋪謝掌櫃等人剛在大堂坐下,白米團監正李致庸和曲塘團監正余青槐便帶著白米、曲塘兩地的五六個鄉紳到了,潘二顧不上去內宅收拾行李,方士枚的堂弟方士俊也顧不上去內宅安頓,全留在大堂伺候,給一眾士紳沏茶。
方士枚雖已經上任卻不敢坐上首,而是坐在公案右側。
韓秀峰跟眾人寒暄幾句,正準備說正事,剛才一直沒插上嘴的大頭,還是忍不住拿來一個大紙袋。
“曉得了,你先下去吧,”韓秀峰接過紙袋,又抬頭吩咐:“大頭,趕緊準備兩桌酒席,張羅好過來說一聲。”
“好的,我這就去。”
“少爺,我也去吧。”
“好。”韓秀峰點點頭,隨即轉過身來一臉歉意地說:“諸位稍候,諸位請用茶,京城來了幾封信,秀峰先看看都是哪位大人寄來的。”
“韓老爺,您先看,我們不著急。”
“是啊,我們不急。”
顧院長更是感歎道:“這兵荒馬亂的,京信是越來越難通。”
當鋪謝掌櫃雖然有錢但並非士紳,被請到衙門來跟顧院長等士紳一起坐在大堂上,真有些受寵若驚。見很快就是州同的韓老爺看起信,禁不住側身道:“顧院長,王老爺,韓老爺看的這些信是泰州通寶錢莊托人捎給我的,讓我再捎給韓老爺。”
“還有這事!”顧院長大吃一驚。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聽捎給我的人說這一大袋信是從山西大票號‘日升昌’京城分號寄到‘日升昌’揚州分號的,‘日升昌’在泰州沒分號,但跟我們泰州通寶錢莊有往來,通寶錢莊跟小號什麽關系您老是曉得的,所以吳掌櫃就托人捎給我,托我轉交給韓老爺。”
“這麽說韓老爺要回信,一樣可以把信交給你?”
“這是自然。”
……
他們正聊著,韓秀峰也看差不多了。
一共九封信,其中有一封是潘二的家信,一封是老丈人寄來的,有四封分別是翰林院檢討吉雲飛、內閣中書何恆、省館張館長和重慶會館值事溫掌櫃寄來的,還有三封是張館長托人幫著轉交給另一個四川同鄉的。
盡管沒功夫細看,但有兩件讓韓秀峰有些意外。
前年剛去京城時費二爺曾提過有一個捐納出身的重慶同鄉,在刑部行走了一段時間就回了老家。吉雲飛在信裡說去年十月,那位姓劉,名存厚的同鄉,又去了京城,花點了銀子在省館張館長幫助下又被分發去刑部行走,現而今住在會館。
再就是張館長在信裡說敘州府興文縣有個叫薛煥的舉人,道光二十九年選授的江蘇金山知縣,好像是因為不忍總是征糧加耗被革過職,也不曉得現而今過的怎樣,反正很久沒給家裡信,家裡人不放心把信寄到了省館。讓幫著打聽打聽,要是能打聽到就幫著把那三封信捎給他。
“方兄,金山縣你熟不熟?”韓秀峰放下信問。
方士枚愣了愣,急忙放下茶杯道:“韓老弟,金山我還真不熟,不怕老弟笑話,江蘇那麽多州縣,我就對江寧和泰州熟。”
“不熟沒啥,我就是隨口一問。”
韓秀峰不想再耽誤工夫,立馬說起正事。
先給眾人說起賊情,做官的糊弄治下百姓乃至士紳都是同一套說辭,說了近半個時辰,幾乎跟李昌經在城東十裡跟那邊士紳說得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沒勸捐濟餉,而且請顧院長等士紳幫方士枚作保,請謝掌櫃借四千兩銀子給方士枚周轉。要是太平年景,要是想借銀子的是州縣正堂,謝掌櫃不會有二話,根本無需別人擔保。可現而今天下不太平,想借銀子的又只是個九品巡檢,而且還是署理的,謝掌櫃不想白花花的銀子打水漂,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麽回話。
盡管曉得方士枚之所以借這銀子,既是為了跟徐老鬼交差,也是為了在座的這些士紳,顧院長依然不願意做這個保人,畢竟捐輸這種事全憑自願,管你官多大,不是你想要我就願意捐的。
顧院長和王監生正準備開口,突然發現韓秀峰使了個眼色,想到韓秀峰絕不會坑大家夥,顧院長立馬笑道:“謝掌櫃,韓老爺說到底,方老爺借這銀錢又不是為自個兒,全是為了我們海安百姓!這銀子一定得借,櫃上沒這麽多大家夥一起幫著想辦法籌,方老爺要是還不上,就讓下一任巡檢老爺還,畢竟這是衙門的虧空,不能全算在方老爺身上。”
“顧院長,我曉得方老爺是為我們好,可要是下一任巡檢老爺不認怎麽辦?”
方士枚覺得顧院長的話有道理,心想衙門的虧空怎麽能算在他身上,忍不住取出官印道:“他不認我就不交印!”
“聽見沒有,方老爺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說我們全可以幫方老爺作保,要是下一任巡檢老爺不認,我們幫方老爺還!”
“顧院長,這話可您說的。”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那我得立一份借據,再立一份保書,得勞煩您幾位在保書上簽字畫押。”
“這是自然,親兄弟還得明算帳呢。”
“好,那這事就這麽定了。”見潘二走了進來,韓秀峰起身道:“諸位,酒席應該張羅好了,想必諸位也都餓了,勞煩諸位移步花廳,我們邊吃邊聊。”
“韓老爺,我等就叨擾?”
“自個兒人,談不上叨擾,顧院長請,方兄請。”
……
海安、曲塘和白米的這些士紳全唯韓秀峰馬首是瞻,再想到韓秀峰隻做了一個多月巡檢就有這威望,方士枚很是羨慕。對顧院長等士紳而言,他方士枚不管怎麽說也是巡檢老爺,自然要以禮相待,眾人頻頻敬酒,幾圈下來竟把方士枚給灌醉了。
韓秀峰已經不是海安巡檢了,自然也不會再住巡檢司衙門。
一吃完酒就讓潘二、大頭等人收拾東西搬到保甲局,打算等明天上午見一下韓宸再率三團鄉勇移駐薑堰。
顧院長沒醉,王監生等人也沒罪,一直跟到保甲局,一進保甲局堂屋就急切地問:“韓老爺,那四千兩銀子和五百石米到底由誰出?”
“當然是大家夥出,你們是沒見過徐老鬼,要是見過就會領教到他的厲害。你們真要抗捐,方士枚這個巡檢最多只能乾十天半月,等換個巡檢來就沒方士枚這麽好說話了。”韓秀峰無奈地說。
“姓徐的敢逼捐,他就不怕我們去揚州府提告?”
“他還真不怕,要曉得現而今不比以前,為了守住泰州,他連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押上了,只要是為了防范賊匪,他徐老鬼現在無論做什麽朝廷都不會怪罪。”
“酷吏!”
“顧院長,現在說這些沒用,不過這銀子和糧他也別想就這麽從我們手裡拿走。”韓秀峰一邊招呼眾人坐下,一邊笑道:“許樂群諸位一定記得,那龜兒子居然捐了個正五品頂戴,跑徐老鬼跟前陰我,還謀個幫辦營務專籌糧餉的差,結果一出州衙就被我和張二少爺給嚇跑了。”
“富安場的那個鹽商?”王監生下意識。
“正是。”
“可他跟這四千銀子和五百石米又有什麽關系?”
“關系大了,他人跑了,鄉勇營的糧餉從哪兒來?我把三團鄉勇帶到薑堰,李老爺和張二少爺這會正在招募鄉勇,幾號人吃啥喝啥,新招募的那些兵器從哪兒來?”
顧院長猛然反應過來,禁不住笑道:“讓方士枚把錢糧送往泰州,在經過薑堰時您和張二少爺再把錢糧截下來?”
“去年蘇北和山東水災,為了賑災當地官員連漕糧都截,我們現在為了編練鄉勇防范賊匪為啥不能截點錢糧。”韓秀峰笑了笑,接著道:“這糧自然是要給鄉勇們吃的,但銀子有另外的用處。王兄、余兄、李兄,俗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你們現在都是帶兵的,不能沒個官身,朝廷為剿匪又正好新開了捐納事例,捐四品以下頂戴可打兩折,為啥不借這個機會捐一個呢?”
見三人露出了笑容,韓秀峰又回頭道:“顧院長,您老既要坐鎮海安,又要總理保甲局事務,以我之見也得捐個官身,品級還不能低,不然鎮不住方士枚。”
“韓老爺,您是說用方士枚借的銀子,給我們去捐頂戴?”
“要是他將來能還得上,那就是用他借的銀子去捐。要是他將來還不上,這捐頂戴的銀子只能由諸位自個兒出。不過只要他聽話,這四五千兩早晚能賺回來。”
“我就曉得您不會坑我們,”顧院長越想越高興,不禁回頭笑道:“諸位,捐四品以下頂戴都可兩折,既然有這機會那就捐一個唄?”
“捐!”
“韓老爺, 您馬上要做州同,您是從六品,那我就捐個正七品吧。”
“余兄說得是,我們可不能蹬鼻子上臉,我也捐個正七品。”
看著他們興高采烈的樣子,韓秀峰又笑道:“諸位,雖然賊匪不一定會來泰州,但好不容易把鄉勇編練起來就這麽散了未免太可惜。換句話說,這兵今後依然得帶,手下要是沒兵就算捐了個官身說話辦事都不硬氣。”
“韓老爺所言極是,要是手下沒人,除了韓老爺您誰會高看我們一眼。”
“所以說想帶好兵,手底下不能沒幾個得力的人,我覺得不管你們要捐,最好幫得力的那些手下有捐個官身。千總、把總,用不了多少銀子,可以多捐幾個,你們要是幫他們捐了,他們還不死心塌地賣命。”
“是是是,韓老爺說得是,我們文人帶兵,手下不能沒幾個武官。”
“反正也用不了多少銀子,多捐幾個。”
顧院長豈能不曉得韓秀峰這是為他們這些士紳,想到不能總佔韓秀峰的便宜,禁不住問:“韓老爺,您手下一樣不能沒幾個武官,要不幫大頭、陸大明、梁六、梁九和吉大、吉二也捐上吧。”
“這銀子說是方士枚借的,其實還是大家夥出的,讓大家夥幫我那幾個手下捐官,這怎好意思呢。”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何況保甲局的公帳上還有點銀子。”
“那就幫大頭和陸大明各捐個千總,幫梁六、粱九各捐個把總,吉大吉二就算了,可不能讓諸位太破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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