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松年雖然要幫著支應大軍糧餉,但不用總呆在上海城外,回松江前想想不放心,竟換上便服在徐師爺等家人護衛下悄悄來到租界。
韓秀峰沒想到他會來,生怕他被會黨的耳目盯上,當即命陳虎和吉二等老泰勇營的兄弟加強戒備,並讓大頭和翠花趕緊張羅一桌酒席。
喬松年來江蘇上任沒多久,上任之後又大多在松江,平時忙得焦頭爛額,松江府的許多士紳都不認得他,更別說上海的會黨。所以他一點也不擔心會遇刺,坐下來從任鈺兒手中接過茶,一邊饒有興致地看洋房裡的陳設,一邊笑問道:“志行,你正在跑馬廳邊上蓋的宅院,也是照這個樣式吧?”
“是照洋人的圖蓋的,但布局和樣式跟這兒不大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
韓秀峰笑道:“我能在上海住多久,就算我娃大了來也只是住一段時間長長見識開開眼界,所以用不著蓋成這樣。我那個沒花園,周圍是一圈鋪面,裡頭一個小院子和一棟三層洋樓,上上下下連同廚房在內有二十多間。”
喬松年放下杯子道:“想起來了,你是當作會館蓋的,房間自然越多越好,還能把外面那一圈鋪面租給人家做買賣,收到的租金可用作修繕。”
“我就是這麽想的。”
“志行,我曉得你重鄉誼,重鄉誼沒什麽不對,但你現而今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不再是會館首事。”
韓秀峰不禁笑道:“我買地蓋房子那會兒,還不是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關監督。”
“對對對,差點忘了。”喬松年點點頭,隨即又好奇地問:“志行,走向帥路子來署理上海縣丞的那個周興遠,你認不認得?”
“認得,他怎了?”
“他好像不只是來署理縣丞的,也是來開辦厘捐的。”
“有這事。”韓秀峰笑道。
喬松年笑看著他道:“開辦厘捐這種是我管不著,也輪不著我管,但想在上海開辦厘捐就繞不開楊能格。本以為楊能格不會待見他,甚至不會任由他在上海設卡抽厘,沒想到他竟說服了楊能格,楊能格都點了頭,吳煦和孫豐只能由著他幫江南大營在上海籌餉。”
孫豐是山西監生,換言之,孫豐是他喬松年的人,而吳煦走得是許乃釗的路子,也就是說周興遠來上海開辦厘捐的事,他和李乃釗本來是持反對態度的,只是沒想到楊能格居然會支持,這麽一來不管他這個松江知府還是李乃釗那個署理江蘇巡撫都不太好說什麽,畢竟上海是蘇松太道的“直隸縣”,楊能格都沒說什麽他們更不好插手。
韓秀峰沒想到周興遠的事辦得如此順利,好奇地問:“健侯兄,你曉不曉得周興遠是怎麽說服楊能格的?”
“楊能格最缺什麽?”
“銀子。”韓秀峰反應過來,忍不住問:“健侯兄,你是說他收到厘金之後會跟楊能格分肥?”
“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
喬松年苦笑道:“志行,你那位朋友真是個收刮民脂民膏的好手,他曉得楊能格缺銀子,竟蠱惑楊能格請旨籌設鄉局,專收閔行等周邊各鎮的各業厘捐。楊能格病急亂投醫,不但已四百裡加急奏請籌設,還打算把鄉局設在閔行,讓你那位朋友總辦,甚至讓新任閔行巡檢兼鄉局的董事。”
“這個周興遠,還真是想楊大人所向,急楊大人所急。”
“我看他是與虎謀皮,也不打聽打聽楊能格是什麽人。”
“健侯有所不知,楊大人不好伺候,這個周興遠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可是解運過滇銅、蹲過刑部大牢的人,何況他現而今有向帥和彭大人撐腰。楊大人也只能用用他,想卸磨殺驢沒那麽容易。”
“他解運過滇銅,還蹲過刑部大牢?”
“還做過幾天縣太爺。”
“原來如此,看來我是小看他了。”
看著喬松年若有所思的樣子,韓秀峰輕描淡寫地說:“他是他,我是我,且不說楊大人不會把他當自個兒人,就算把他當心腹,也不會因為他高看我韓四一眼。”
“那你接下來有何打算?”喬松年下意識問。
“托你的福,做上現而今這官,想辭又辭不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還能有什麽打算。”
“志行,對不住了,我之前真沒想到楊能格竟如此迂腐。”
“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還是說說眼前事吧,許大人究竟打算什麽時候攻城?”
“孫子曰:十則圍之,五則攻之。據探報城裡有一萬多亂黨,而連同吳健彰和孫豐這些天招募的壯勇在內,許大人手下滿打滿算也不到一萬可用之兵,槍炮等軍械也沒亂黨精良,這城怎麽攻?只能先圍著,先一邊打造雲梯等攻城器械,一邊等援軍。”
喬松年放下茶杯,又補充道:“雖沒大舉攻城,但已經開打了,我來前許大人已命薛煥、劉存厚、虎嵩林和秦如虎各營加派悍勇,截殺亂黨細作。楊能格也沒閑著,據說已命人擒獲了十幾個亂黨耳目。”
韓秀峰沒想到揚州的事竟在上海重演,正琢磨著這城要攻多久,喬松年又說道:“許大人讓吳健彰捐二十萬兩充餉,吳健彰果然有錢,今天一早就差人把銀子送去了。不過這銀子有大用,要拿出五萬兩置辦槍炮火藥等軍資,要拿出八萬兩給兵勇們發餉,因為之前已經拖欠他們兩個多月餉銀,剩下的幾萬兩要用來招募壯勇。”
韓秀峰本就沒打這筆銀子的主意,微微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健侯兄,日升昌的伍先生的侄子明天要乘船走海路回京,你要不要讓他往家捎封信?”
“不用了,前幾天剛托人給家捎過一封信。”
“京裡的同窗好友呢?”
“照理說京信應該長通,但正值多事之秋,而且相比那些同年我的官做得最小,就不勞煩他們,就不丟這個人了。”
提起這個,韓秀峰忍不住問:“健侯,你那些同年中官運最亨通的是誰,現而今官居幾品,身居何職?”
喬松年感歎道:“要說官運最亨通的,當屬葉名琛。三十八歲時就做上廣東巡撫,去年又授兩廣總督,就比我大兩三,人家已經是封疆大吏了!”
“這麽說他才四十出頭?”
“是啊,所以說他官運最亨通,聖眷最濃。”
“他是怎麽做上兩廣總督的?”韓秀峰好奇地問。
“剿匪出力,平亂有功,別看長毛和城裡的那些亂黨大多來自兩廣,但有他坐鎮彈壓,兩廣並沒有亂。據京裡的朋友說,兩廣的捷報是一份接著一份,授首的賊匪名冊堆起來有幾尺高,好像這段時間正忙著命人查訪洪秀全等匪首的祖墳葬在哪兒,打算刨那些長毛的祖墳。”
韓秀峰不由想起同樣心狠手辣的徐老貴,不禁歎道:“不但殺人如麻,還打算刨人祖墳,真個會做官的。”
喬松年不但不認為葉名琛心狠手辣,甚至有些敬佩,輕描淡寫地說:“亂世用重典,你我身為朝廷命官,絕不能婦人之仁。”
韓秀峰喃喃地說:“我貪生怕死,也不喜歡殺人,所以像我這樣的只能做做太平官,可現而今天下不太平,這官真不曉得該怎麽做了。”
“不曉得怎麽做都已經做到了正五品,要是曉得怎麽做,那還有我喬松年什麽事?”喬松年笑罵一句,想想又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楊能格確實不好伺候,想脫身只有趕緊跟洋人交涉,只要能收回英吉利和法蘭西兩國商貨的關稅,這江海關監督就算你想接著做也做不成。”
“這話說在點子上,要是能按舊例課征英吉利和法蘭西兩國商貨的關稅,那這天底下最肥的缺哪輪得著我,只是跟洋人交涉談何容易。”
“再難也得去交涉,這既是為了朝廷,也是為了你自個兒。”
提起這個韓秀峰就來氣,抬起胳膊指指書桌上那兩封丁貴早上送來的公文:“英吉利、法蘭西兩國公使和領事嫌我官小,也曉得我說了不算,根本不搭理我。楊能格身為蘇松太道,本應該出面跟洋人交涉,可他卻避而不見,早上又差人送來兩份公文,讓我轉交給英吉利和法蘭西領事,以為靠公文就能讓洋人就范。”
“他在公文裡是怎麽跟洋人說的?”
“引經據典,跟洋人講道理。那措辭,那語氣,連我都看不下去,更別說洋人了。”
“既然曉得洋人看了會不高興,那你還不找人翻譯成洋人看得下去的?”
“我可沒這個膽,更不想因此被千夫所指,留下千古罵名。”
“志行,他迂腐,你不能迂腐!”
“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韓四的確是捐納出身,被人瞧不起沒啥,但我娃呢,我得為我娃想想。”
喬松年意識到不能強人所難,只能無奈地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幫著轉交吧,反正這件事不能總這麽拖著,他楊能格不急朝廷急,看到時候他敢不敢再避而不見,敢不敢再做縮頭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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