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洪山大營一片沉寂,只有更夫時不時出來報下更。
吳忠義昨晚被急招到大營,既沒見著李大人也沒見著糧台,就這麽被帶進離帥帳不遠的小營帳,跟軟禁似的只能在營帳裡呆著,連拉屎撒尿都不能外出。
這一等竟等到寅時三刻,再等天就亮了。
吳忠義越等心越慌,正尋思這事跟韓四有沒有關系,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個親衛在外面喊道:“吳都司,李大人有請!”
吳忠義急忙掀開簾子走出營帳,忐忑地問:“王老弟,都這麽晚了,李大人怎麽還沒歇息?”
傳話的親衛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側身道:“趕緊去帥帳吧,大人正等著呢。”
“哦,好的。”見守在帳外的幾個親衛像生怕他逃跑似的圍成了一圈,李忠義不敢再多問,急忙跟著傳話的親衛往帥帳走去。
趕到帥帳一看,大吃一驚。
不但李大人端坐在公案後頭,巡撫大人的幕友胡先生和嚴先生竟也在,而老三吳忠肝不但跪在幾位大人面前,而且被五花大綁著。
吳忠義懵了,連禮都顧不行就急切地問:“李大人,您這是做什麽?”
李續賓陰沉著臉,緊盯著他問:“吳忠義,這話應該是本官問你,你們兄弟究竟想做什麽?”
“稟大人,我們兄弟什麽也沒做,我們兄弟一切全聽大人您的,大人讓我們兄弟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
“全聽本官的?”
昨晚吳忠肝見吳忠義被傳召來了洪山大營,感覺行事更方便,剛從各什抽調了五十多個兄弟悄悄溜出營壘,就被李續賓派去的親兵和八旗馬隊給堵住了,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全被拿下,被押到山腳下的中營挨個訊問。
見事情已經敗露,吳忠肝不想連累吳忠義,猛地抬頭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全是我乾的,不關我二哥的事,求大人明鑒!”
不等李續賓開口,吳忠義就忍不住問:“老三,你究竟做啥了?”
“二哥,你別問了,反正不關你的事。”
“你說不關就不關?”李續賓的眼裡本就容不得半點沙子,不然也不會逼走蔣益澧,想到眼前這兩個丘八差點惹出大禍,氣得咬牙切齒地說:“不但擅自調兵,還想公報私仇,截殺朝廷命官!吳忠義、吳忠肝,你們當這兒是什麽地方,你們是不是吃熊心豹子膽了!”
“李大人,冤枉啊,卑職……”
“你究竟冤不冤枉擱一邊,你弟弟一點也不冤枉,要不是本官有先見之明,你們兩兄弟早身首異處了!”
“老三,你……”
“二哥,對不住了,我也是想為大哥報仇。”
審了大半夜,吳家兄弟跟韓秀峰之間的恩怨,胡大任和嚴樹森已經搞清楚了,想到這件事傳出去對誰都沒好處,胡大任拱手道:“如九兄,吳忠肝雖一時糊塗,但終究沒釀成大錯,吳忠義也的確對此一無所知,以大任之見不妨給他們兄弟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想到吳家兄弟不是年輕氣盛、目中無人的蔣益澧,更不是仗著有曾國藩撐腰喜歡到處搬弄是非的吳坤修,唯一的靠山羅澤南已經殉國了,在軍中沒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再想到吳家兄弟殺賊還是出力的,李續賓冷冷地問:“要是給他們一個機會,那這兵讓本官今後怎麽帶?”
“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該責罰還是要責罰的。”胡大任一邊給吳忠義使眼色,一邊接著道:“可大敵當前,正是用人之際,軍棍伺候也不大合適,要不等攻城之日,讓他倆打頭陣,讓他倆將功自贖。”
吳忠義豈能不知道胡大任的良苦用心,急忙噗通一聲跪下道:“大人明鑒,我弟真是一時糊塗,懇請大人給我們兄弟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只要大人您一聲令下,我們兄弟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在所不辭!”
“吳忠肝,你呢?”
“卑職全聽大人的,卑職願為大人效死!”
李續賓緊盯著吳家兄弟看了一會兒,冷冷地問:“本官可以給你們兄弟一個機會,但這件事想了卻沒那麽容易。魯巷那邊正在等消息呢,你們讓本官怎麽給人家個交代?”
“李大人,您是說韓四?”吳忠義小心翼翼地問。
“怎麽說話的,沒大沒小,是不是想以下犯上?”李續賓臉色更難看了。
吳忠義緩過神,苦著臉問:“李大人,您是說韓秀峰韓大人?”
“你們說呢?“李續賓反問道。
“李大人,您要為卑職做主啊,我大哥不明不白死在他手裡,他不給我們兄弟個交代也就罷了,我們兄弟為何還要給他個交代,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一派胡言!”
“大人,卑職……”
“住嘴!”李續賓火了,砰一聲拍案而起:“韓秀峰說你們兄弟跟他有些誤會,本官剛開始還不太信,現在本官信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胡先生已問得清清楚楚,你們兄弟當年在巴縣做腳夫,本應遵紀守法,可你們竟三天兩頭跟巴縣本地的腳夫械鬥。你們的大哥是跟川幫腳夫當街械鬥時死的,是非對錯,官府早有定論,堪稱咎由自取,跟韓秀峰沒半點關系。”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吳忠肝想想還是不服氣,又忍不住說:“要不是他,打死我大哥的那個川幫瓜娃子,早給我大哥償命了!”
“虧你還曉得打死你大哥的是個瓜娃子,既然是瓜娃子,失手打死人就不用償命。何況你大哥之死,本就事出有因。”李續賓越想越火,指著他們怒罵道:“你們倒好,事情過去這麽多年,都已經做上朝廷命官了,非但不思反省,還念念不忘,遷怒他人。甚至擅自調兵,企圖截殺奉旨回京的朝廷命官。要不是韓秀峰念你們的大哥確實死的有些冤枉,要不是本官及時差人攔住,韓秀峰早將你們給一鍋端了!”
“李大人,這兒是湖北,不是巴縣。”
“都什麽時候了還嘴硬,你當他手下那一千多團勇是吃素的,你當他手下火器團的那些洋槍是燒火棍?”
胡大任生怕李續賓火了真會要吳家兄弟的腦袋,連忙道:“吳忠義,吳忠肝,據胡某所知韓大人非但沒有借李大人的刀要你們兄弟腦袋的意思,反而擔心你們兄弟一時糊塗犯下大錯到時候會連累李大人甚至中丞大人!
要知道你們現在不是百姓,而是李大人麾下的都司、千總,你們要是犯糊塗釀成大錯就算韓大人不跟你們計較,別人也不會錯過這個彈劾李大人甚至中丞大人的機會,到時候一個治軍不嚴一定是跑不掉的。”
吳忠義這才意識到李續賓為何要幫著韓四說話,急忙道:“卑職糊塗,求大人責罰。”
吳忠肝則覺得眼前的這一切跟當年在巴縣是那麽地相似,當年茶幫和湖廣客長也是這麽拉偏架的,赫然發現就算這官做得再大也拿韓四沒辦法,可想到要是不聽勸別說報仇,恐怕今夜真得交代在這兒,只能硬著頭皮道:“卑職糊塗,卑職錯了,求大人責罰。”
“責不責罰回頭再說,先說說讓本官天亮之後怎麽跟韓大人交代。”
“卑職,卑職去給他賠罪。要殺要剮,由著他便是。”
“你們兄弟整天想著要他的腦袋,他可從來沒想過要你們兄弟的腦袋,他要你們兄弟的腦袋又有何用?”
“那讓卑職怎辦?”
見著兩兄弟像兩塊榆木疙瘩,李續賓氣得牙癢癢。
嚴樹森不想再耽誤工夫,冷不丁來了句:“既然想賠罪,不能沒點誠意。剛從你們營裡搜出兩千多兩銀票和一千多兩散碎銀子,天亮之後嚴某和胡先生幫你們送去,就當是你們送的程儀。”
“我們還得給他送銀子,他升官發財,我們還得給他送程儀?”吳忠肝哭笑不得地問。
“說是程儀,其實是你們兄弟的賣命錢,難不成你們兄弟的命不值三千兩?”
“老三,別再說了,一切聽胡先生和嚴先生,錢沒了咱們可以再賺。”
見吳忠義還算懂事,李續賓淡淡地說:“你們兄弟這幾天先在大營呆著,哪兒都別去,等風聲過了再回營接著領兵。”
“卑職遵命。”
……
今天韓大人不但要啟程,川東團練左右二營也要跟李續賓手下的湘軍換防。陳佔魁、陳天如和張彪、李天寶等人起得很早,潘二更是一大早就起來幫著清點、整理韓秀峰的行李和乾糧。
想到今天中午就能動身,最遲再過十來天就能回緊挨著巫山的巴東,團勇們一個個興高采烈。被選中隨韓秀峰一起進京的團勇更激動,一吃完早飯就背著行李和兵器守在“帥帳”外頭。
韓秀峰又跟陳佔魁等團首交代了一番,正準備出去跟接下來要回四川的團勇們道別,李續賓、胡大任、嚴樹森帶著五百多湘勇和五十多騎八旗馬隊到了,韓秀峰急忙微笑著出迎。
“韓老弟,這是李某的一點心意。”
“如九兄,您這是做什麽,秀峰受之有愧。”
“應該的應該的,等老弟到了京城見著皇上,還望老弟幫我等美言幾句。”李續賓拱拱手,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那個八武官一眼,接著道:“韓老弟,胡中丞擔心老弟這一路上的安危,特命參領德平率五十騎護送老弟一程。”
“卑職德平,拜見韓大人!”
“德平兄無需多禮。”韓秀峰將德平扶起,回頭笑問道:“如九兄, 中丞大人正值用人之際,這個時候抽調馬隊相送,合適嗎?”
“石達開已經退兵了,據探報葛店賊營已空空如也,我等接下來只要一心一意圍城,抓緊時間準備攻城,而攻城馬隊又幫不上什麽忙,所以老弟無需客氣。”
李續賓話音剛落,嚴樹森便遞上一份禮單道:“韓大人,吳忠義、吳忠肝兄弟本打算前來相送的,可李大人剛給他們派了個差事,今天是真抽不開身,只能托樹森跟大人您致個歉。”
韓秀峰接過禮單,打開一看,發現裡面竟夾著厚厚一疊銀票,不假思索地說:“他們兄弟賺點錢也不容易,嚴兄,勞煩你幫我還給他們。”
嚴樹森以為韓秀峰嫌少,低聲道:“韓大人,這也是他們兄弟的一番心意!”
“這銀子秀峰真不能收,”韓秀峰合上禮單,塞到嚴樹森手裡,回頭笑看著李續賓道:“如九兄,他們兄弟不但賺點錢不容易,能有今日更不容易。把銀子還給他們吧,讓他們好好給朝廷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