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過年的,衙門封印,許多商鋪都沒開門,連碼頭上的船都比平時少了,但湖廣會館和湖廣會館後頭的“奉政第”卻熱鬧非凡。
潘二跟著韓秀峰去了一趟湖北,不但搖身一變為盡先補用的湖北候補知州,還帶著加蓋有湖北總督和湖北巡撫關防的公文回來設立捐輸轉運分局,把湖廣會館當作臨時衙署,在大門口插上“肅靜”、“回避”木牌,甚至讓幾個團勇換上衙役的衣裳,或手扶腰刀,或持水火棍在門口當值。
他籌餉跟屍骨剛運回來不久的錢俊臣去年籌餉不一樣,不是空口說白話,只要拿錢甚至拿米來就能領著捐納執照,上到四品道員,下到文武監生,在他這兒全能捐到。花翎、藍翎和各種恩典一樣可在此辦理,甚至連被革職的四品以下文武官員都能來此辦理捐複。
對在巴縣經商的湖廣商人而言,捐個官身這買賣做起來會更方便,何況這不只是光宗耀祖的事,也能以此回報家鄉,所以從江宗海、關允中等客長口中確認這消息是真的之後,湖廣會館頓時變得門庭若市!
盡管潘二從武昌帶回來兩個能說會道、能寫會算的幫辦委員,但依然忙不過來。並且涉及到山陝、兩廣尤其本地的“主顧”,他這個湖廣官員出面不合適,於是前府衙兵房經承段吉慶和前縣衙刑房經承王在山,從今天開始也跟著忙碌起來,端坐在會館後頭的“奉政第”正廳裡,幫著辦理起捐輸事宜。
肥水不流外人田,頭一個“主顧”是親家公楊財主和女婿楊興明,他們父子倆沒辦好,別人只能在外頭候著。
四十石米外加五兩公費銀就能捐個監生,這樣的好事去哪兒找?
楊財主感覺撿了個大便宜,看著剛翻出蓋有戶部關防的空白捐輸執照,舉著筆正準備填寫的段吉慶激動地說:“親家,銀子現成的,這米我回去之後雇船運過來!”
“米不著急,頭一批鹽糧再快也要等過了正月十五才能啟運,你趕在起運前送過來就行了。”想到這既是潘二的差事,也是女婿交辦的事,段吉慶又抬頭道:“親家,這可是要解往湖北軍中的軍糧。誰要是敢摻沙子石子兒,或敢以次充好,那是要掉腦袋的!”
“這你大可放心,保證全是去年的新米。”
“好,你先坐,我先幫你把執照和公文填上。”
執照的格式都差不多,也不長,很快就填妥了。公文卻有點長,確切地說應該是“關文”。
換做一般人真不寫,不過難不倒段吉慶這樣的老吏,他昨兒晚上就打好了腹稿,今天一早又讓王在山幫著斟酌了一番,所以“筆下如有神”,在親家公和女婿敬佩的眼神中,揮筆疾書,一氣呵成。
欽派辦理雲貴川晉等省捐輸轉運重局五品銜即選知州潘,為移知事。
案照本局,奉湖廣閣督部堂湖北巡撫會奏,欽奉諭旨,允準推廣收捐道府州縣及翎枝等,以濟軍需。當經設局勸辦在案。
茲據俊秀楊百富系四川重慶府江北廳人,赴局報捐監生,除將捐項彈兌,填給執照,並案月一卯匯案奏谘外,查該生籍貫
貴治,相應備文移知,為此合移。
貴廳,請煩查照,注冊施行。
須至移者
計開
捐生楊百富,年四十九,身中,面白,短須。
三代
曾祖榮貴,祖得財,父旺財
右移,四川重慶府江北廳正堂
鹹豐七年正月初九日,移。
……
段吉慶放下筆,捧起公文吹吹墨跡,隨即轉身交給王在山。
王在山看了看,確認格式沒問題,也沒錯字漏字,放下笑道:“段經承,把興明的也填上吧,填好我送前頭去用印。”
“差點忘了,還有興明呢,這就填寫。”
楊興明同樣激動,禁不住問:“爹,這道公文是不是要送江北廳衙門?”
“這是自然,江北廳的老爺要是沒這道公文,他怎麽幫你們登記注冊。要是沒這道公文,或者有卻沒交到江北廳老爺手上,你們捐了也等於沒捐。”
“可他曉得我們不是湖北人,沒去過湖北,更不是在湖北捐的,他會收下嗎,會幫我們注冊嗎?”
“是啊親家,他要是不讓怎辦?”楊財主擔心地問。
不等段吉慶開口,王在山就胸有成竹地笑道:“他才到任幾年,你們父子究竟有沒有去過湖北,他哪裡會曉得。你們說去過那就是去過,至於是不是在湖北捐的,他說了不算,而是咱們說了算。”
見他們父子還有些擔心,段吉慶接過話茬:“親家,這你大可放心。他曉得你我之間是啥關系,也曉得志行現而今不但官居太仆寺少卿,並且依然是‘小軍機’,所以就算看破也不會說破。”
“那等長生在這道公文上用完印,我就帶回去送衙門?”
“不要你送。”
“我不送,誰送?”
“這種事急不來,等過幾天要移送的公文多了,一起送離咱們這兒最近的湖北巴東,再走兵部郵傳移送到江北廳衙門,這就叫公事公辦!”
“對對對,公事公辦好。”
……
與此同時,潘二這邊已經收捐了兩個道員、三個知府,願意花大錢捐正四品和從四品的這五位,全是財大氣粗的湖廣商人,其中一個甚至是鹽商。
送走五個“大主顧”,潘二乾脆讓從湖北來的那兩位幫辦委員接待等著報捐的“小主顧”,然後走到左邊的花廳問:“佔魁,庫房的事辦得怎麽樣?”
剛出去跑了一圈的陳佔奎連忙起身道:“稟潘老爺,跑了一上午總算找著了兩個,一個在朝天廂,一個在南紀廂,朝天廂的那個不小,前後兩排,加起來共期間,能存放不少米,只是離碼頭有點遠。南紀廂的那個就在碼頭邊上,可只有兩小間,存放不了多少米,而且離江太近容易受潮。”
“那就把朝天廂的那個租下來。”
“行,我這就去辦。”
“等等。”潘二抬頭看了看那些正在院子裡等著報捐的湖廣商人,低聲問:“玉皇團、地藏團和你們文經團的弟兄啥時候回來?”
“年前跟他們說得是正月十五,您放心,他們只會早不會晚。要是正月十五還沒回來,您拿我是問。”
“正月十五太晚了,我打算十五那天先送一批鹽糧去武昌,你趕緊差人給他們捎個信,讓他們趕在十四前回來。火器團那邊我跟江先生說,十船鹽、五十多船糧,只有用自個兒解運才放心。”
陳佔魁愣了愣,禁不住問:“潘老爺,咱有錢了?”
“啥有沒有錢的?”
“我是說沒錢去哪兒采辦那麽多鹽糧。”
潘二反應過來,不禁笑道:“這幾天你也瞧見了,來報捐的人不少。回來前中丞大人交代過,只要能籌著銀子就趕緊采買鹽糧解往武昌,所以咱們不能等。”
“明白!”
與此同時,重慶知府李莊正在跟川東道王廷植訴苦,甚至還帶來一份昨晚讓幕友幫著擬的呈文。
“川鄂連界,而湖廣捐監之費稍減於我四川。小民計較錙銖,率多希圖少費。以致我重慶府生俊,舍近求遠……”
“老弟,這事本官知道。”
“大人,下官知道潘長生來拜見過您,也知道他是帶著湖廣總督和湖北巡撫的公文回來辦理報捐的。他要隻籌個三五萬兩,采買點鹽糧送湖北去也就罷了,可他明擺著能籌多少是多少。”
王廷植能理解李莊的心情,事實上眼睜睜看著潘二在眼皮底下大肆收捐,不但受理湖廣商人報捐,甚至請韓秀峰的老丈人出面,受理山陝商人甚至本地俊秀報捐,本應該屬於重慶府乃至四川的捐項,就這麽源源不斷流向湖北,身為川東道王廷植心裡一樣不是滋味兒。
可這件事不只是涉及到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的太仆寺少卿韓秀峰,一樣涉及到剛克複武昌、漢陽,聖眷正濃的湖廣總督官文和湖北巡撫胡林翼!
想到誰都不能得罪,誰也得罪不起,王廷植只能無奈道:“老弟既然知道潘長生來拜見過本官,也應該知道胡林翼派潘長生出省設局辦理捐輸轉運是奏請皇上恩準的。皇上都點了頭,你我難不成還能趕他走?”
“可這麽下去,誰還會在我重慶府報捐?”李莊越想越鬱悶,又忍不住道:“大人,不是下官危言聳聽,要是再不趕緊想個辦法,恐怕深受其害的不只是我重慶府,而是整個川東甚至整個四川!”
這就跟做買賣一樣, 哪裡賣得便宜,人家自然去哪兒買。
王廷植豈能不知道讓潘二這麽搞下去,本應該四川收捐的銀子會源源不斷流往湖北,到時候不但李莊這個知府做不久,恐怕連遠在成都的藩台都會因為捐項辦理不力丟官。
“要不這樣,”王廷植權衡了一番,拿起李莊的呈文道:“本官跟你聯名,呈報藩司。藩台大人知道了一定會想辦法,就算想不出辦法也會向製台大人稟報。”
“只能這樣了。”
想到潘二那兒堪稱“日進鬥金”,李莊又無奈地歎道:“這公文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個把月,要是藩台大人和製台也沒個好辦法,只能奏請皇上收回成命,那少說也得半年。而這半年,姓潘的要吸我重慶府多少血,要撈走我四川多少銀子!”
王廷植也覺得這麽下去不是事,沉吟道:“要不我差人請潘長生過來一趟,跟他好好談談,讓他收斂點,別搞得太過分。”
“一切拜托大人了,姓潘的仗著有韓秀峰撐腰,又拿著湖廣總督和湖北巡撫的雞毛當令箭,真叫個有恃無恐,也只有大人您出面才管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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