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一走,景華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韓秀峰讓蘇覺明去庫裡取來一身繡滿銅丁的布面鐵甲,讓他換上鐵甲,戴上鐵盔,挎上腰刀,圍著打谷場跑二十圈。這一身行頭重五六十斤,苦頭沒少吃卻從來沒乾過活兒的景華,光穿在身上就很吃力,哪裡跑得動。
這才跑了半圈就癱坐在地上氣喘籲籲哀求起來:“四爺,您饒了我吧,我真跑不動了,我連站都站不起來,我……”
“站不起來扶你起來,跑不動慢慢跑。”
韓秀峰話音剛落,蘇覺明就俯身道:“景爺,我給您搭把手。”
“不用你拉,”景華哪受過這罪,苦著臉道:“四爺,我真上不了陣打不了仗。您真要是讓我領兵上陣,我死了事小,打了敗仗延誤軍機事大!我不能連累您,也不能連累跟我一道上陣的弟兄,您還是別讓我跑了吧,我真不是塊領兵打仗的料。”
“你以為我讓你跑,是打算讓他領兵打仗?”
“難道不是?”
“是也不是。”
“那到底是還是不是?”景華可憐兮兮地問。
韓秀峰回頭看看戲台前豎著的營旗,笑看著他道:“景華,你是宗室,應該曉得要麽不做官,要做只能做正四品的官。也應該曉得文官你一定是做不上的,只能弄個正四品的武官做做。可這兒是揚州府,不是京城,只要是武官就隨時可能會被調去攻剿粵匪,軍令如山,到時候你不想領兵上陣也得領兵上陣。”
打仗會死人的!
想到自粵匪作亂到現在死了那麽多文武官員,景華頭皮就發麻,竟苦著臉道:“四爺,既然做武官這麽凶險,那我……那我就不做了!您也不用再費心幫我謀差事,我這就走,去泰州找我姐夫。”
韓秀峰哭笑不得地問:“不想做官了,這就要走?”
景華摘下鐵盔道:“不做了,真不想做了。”
“你跟我開什麽玩笑,男子漢大丈夫,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哪能說收回去就收回去。”韓秀峰臉色一變,用不容置疑地語氣說:“這麽說吧,你的事我已經幫你托人了,事到如今別想打退堂鼓。至於讓你穿這一身跑,不是指望你能打勝仗,而是想著要是打了敗仗不能連跑都跑不掉。”
“四爺,您是說……”
“你姐夫把你托付給我,我自然要保你周全,你要是死在賊匪手裡,讓我怎麽跟你姐夫交代?”
“可是……”
“沒啥可是的,跑不動慢慢跑,這二十圈就算跑到天黑也得給我跑完。”韓秀峰轉過身去,邊往小院走邊頭也不回地交代道:“蘇覺明,伺候好景爺,他要是少跑一圈,小心我拿你是問!”
“遵命。”
景華追悔莫及,看著韓秀峰的背影欲哭無淚。
蘇覺明強忍著笑將他扶起,假惺惺地勸道:“景爺,四爺也是為您好,不就是二十圈嗎,我陪您,我們慢慢跑。”
景華心想他小子又沒穿戴盔甲,也不用挎著不但礙事還重的牛尾刀,跑幾圈又不吃力,正不曉得該說點什麽好,已走出老遠的韓秀峰突然回頭道:“今天先跑二十圈,從明兒個開始,每天加五圈。”
“啊!”
“別啊了,趕緊跑吧,不跑完別想吃飯。”
……
只要打谷場上有人操練,鎮上的孩童就會蜂擁般跑來看熱鬧,見一幫熊孩子圍著景華和蘇覺明嬉笑打鬧,甚至跟著一道跑,坐在院門口摘菜的翠花笑得前仰後合。
這些天忙著曬書的任鈺兒忍不住走到門邊,看得正好像,已出去辦差好多天的韓博背著行囊,帶著兩個營裡的兄弟回來了。
他之前見過任鈺兒,不過他走時任鈺兒還是個深居簡出的小家碧玉,在這裡看到任鈺兒倍感意外,下意識拱手問:“任小姐,您怎麽在這兒,四爺呢?”
怎麽在這兒,一言半語還真解釋不清楚,任鈺兒俏臉一紅,急忙道了個萬福:“四爺在裡頭看書呢,我去幫您通報。”
“勞煩任小姐了,”韓博被搞得一頭霧水,摘下行李回頭看著打谷場,又好奇地問:“翠花,那個穿戴盔甲的是誰?”
“前幾天從京城來的景爺,韓先生,說了您一定不會相信,景爺是皇親國戚,跟當今皇上一個姓,論輩分當今皇上還得喊他叔!”
“他是宗室!”
“對對對,就是宗室,四爺也是這麽說的。”
韓博沒想到這才出門二十來天,營裡竟有這麽大變化,正琢磨著那個宗室是不是朝廷派來的鹽捕營都司,就聽見韓秀峰在裡頭喊道:“韓博,進來啊,杵在外面做啥子!”
“哦,來了。”
韓博連忙跨過門檻走進院子,不為好奇地看了一眼滿院子的書,旋即拱手道:“四爺,我們本來昨天就能到家的,大前天路過仙女廟,聽說大軍正在攻城,就在仙女廟等了一天戰況,也就耽誤了一天功夫。”
韓秀峰這兩天一樣在等揚州那邊的消息,下意識問:“攻下了沒有?”
“差點,就差一點點!”
“攻下就是攻下了,沒攻下就是沒攻下,什麽叫就差一點點?”
“四爺您聽我說,本來都已經攻下了,但明倫不是主動請纓自掏腰包雇青壯從江陰運去一尊萬斤巨炮嗎,雷大人炮手和青壯把炮架在五台山下,瞄準便益門轟,第二炮就把城門就轟開了。”
“後來呢?”韓秀峰急切地問。
韓博苦笑道:“城門一轟開,張翊國就率兩百鄉勇殺了進去,城樓上的賊匪拚命朝他們放槍放炮,張翊國擔心堵住城門口大軍進不去,就不管城樓上的賊匪冒著槍林彈雨拚命往城裡頭衝殺,一直廝殺到財神廟!”
“大軍沒有跟上?”
“跟上了,但隻跟進去不到兩千,雙來率琦善從向帥那兒調來的兩千四川兵,緊隨其後,剛衝上城樓賊匪的援兵也到了,就這麽在城頭殺得昏天暗地。”
“再後來呢?”韓秀峰追問道。
“便益門這邊只有這兩千能戰之兵,剩下的全是臨時招募的青壯,據說雷大人曉得那些青壯不堪大用,早就跟城北的琦善,城西的陳金綬約定好這邊一轟開城門,城北和城西的大軍就一起開打,可城南都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琦善和陳金綬卻按兵不動。守西門和北門的賊匪全馳援便益門,張翊國哪擋得住,身邊的兩百多鄉勇死傷過半,只能退出城外。”
“功虧一簣?”
“是啊,就差那麽一點點!”
“張翊國沒事吧?”韓秀峰想想又問道。
“他都身先士卒殺到財神廟了怎會沒事,據說渾身上下受傷十幾處,不過應該沒大礙。對了,雙來總兵也受傷了,門牙都掉了兩顆。”
韓秀峰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緊攥著拳頭咬牙切齒地說:“這都沒攻下,還傷了兩員悍將,真不曉得琦善和陳金綬到底是怎想的,真不曉得仗打成這樣他們怎跟聖上交代!”
“這就不曉得了,聽在雷以誠那兒當差的兄弟說,雷以誠和新任漕運總督福濟氣得暴跳如雷,要六百裡加急上折子彈劾琦善。”
“彈劾有用嗎,頂多是革職留任。”韓秀峰無論地搖搖頭,想想又問道:“這趟去江南大營順不順利,有沒有見著向帥?”
說起正事,韓博連忙從行李裡翻出三封信:“這一路還算順利,不但見著了向帥,還見著好多同鄉。這是向帥請薛老爺給您寫的信,這是薛老爺和劉老爺的。”
“向帥那邊怎樣?”韓秀峰一邊拆看書信一邊問。
“江北大營將帥不和,向帥那邊也好不了多少,管事的和帶兵的分好幾派,我們四川算一派,向帥最大,下面有周天培、周天孚、周天受、張玉良、虎坤元、虎嵩林等同鄉, 全是同鄉;兩廣算一派,官最大的是張國粱,聽說他以前是天地會的人,後來被朝廷招撫做上官的,手下有戴文英、梁克勳、馮子材和張威邦等武將。”
“另外兩派呢?”
“一派是滿將,有右翼長和春,還有蘇布通阿,福興那些出身八旗的大爺。再就是朝廷派的文官,有幫辦軍務的內閣大學士許乃釗,還有兼總糧台的按察使彭玉雯。和春跟向帥素有嫌隙,對向帥是陽奉陰違,甚至在暗地裡拆向帥的台。”
韓博從任鈺兒手中接過剛沏好的茶,接著道:“將帥不和也就罷了,連兵馬都是從各地臨時抽調拚湊的,經製內的兵有從兩廣、四川、湖南、湖北、貴州、雲南和陝甘調來的綠營,有從吉林、黑龍江調來的八旗馬隊,還有後來收攏的江寧和鎮江的駐防旗兵。
勇壯更是名目繁多,光大營本部的壯勇就有十幾個名號,加上在鎮江和皖南所募的不下四五十種,籍貫南達兩廣,西及四川,東到江浙,北抵山東。天南地北,什麽人都有。琦善又奏請聖上調走兩千四川兵,向帥手下快無兵可用了,我回來前剛讓薛煥薛老爺和劉存厚劉老爺各領一營壯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