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陽光照耀著一座接一座的大山,淡淡的綠色已經從光禿禿的山頭生發了出來,像斑禿的腦袋上冒出的幾枝頭髮。父女倆沿著蜿蜒的山路走到了村後的一道梁上,微風迎面吹來,空氣裡有了幾分清新。
張拴常每走一段路就氣喘籲籲,額頭冒汗,他們走到山梁後,張欣然扶著他坐在凸起的土坎上,他們看著遠處的千溝萬壑,看著這片貧瘠而熟悉的土地。
過了一會兒,張拴常把目光收了回來,他看著張欣然問:“欣欣,你說城市好還是家鄉好?”
“城市好。”她說。
“為什麽?”張拴常又問,“是不是因為城市人高級?”
“不!他們不高級,他們中有的人就是石堆村的驢糞蛋——只是表面光,裡面又髒又臭!”張欣然轉過臉看著爸爸說,“可是他們有錢,在城市掙錢容易。”
張拴常微笑地看著她,溫和的陽光輕輕撫摸著溝溝壑壑,春風從一波三折隨著山勢起伏的田野吹過,塄坎上的小草搖曳著身子點著頭,在嫩嫩的草葉之間偶爾還零零星星夾雜著小小的嬌嫩的花骨朵。
“爸爸,你喜歡城市嗎?”
“喜歡。”
“為什麽?”張欣然問,“是因為城市掙錢容易嗎?”
“不!不僅僅是因為掙錢容易,而是城裡人高級,他們活得體面。”張拴常說。
張欣然很驚訝,她看見父親說後半句話時,把目光從深陷的眼窩投向遠處,投向生他養他的這片貧瘠荒涼的大地。
張拴常非常喜歡曬太陽,他對陽光有著強烈的渴望,就是到了夏天,他每天都要太陽底下待一陣子,有時會被曬得汗流浹背。起初張欣然的媽媽還不理解,每次問他為什麽這樣,他總會笑笑說“冬病夏治。”
“你有啥冬病?你是不是腿疼,有風濕病?”張欣然媽媽追問。
張拴常打趣地說:“我又不是下深井的礦工,怎能得風濕病?太陽光裡有能量,我正在吸收太陽能哩。”
煦暖的陽光照在父女身上,他們聊了一會也便都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坐在塄坎邊上。張欣然低著頭用乾枯的細枝在地上胡亂地寫寫畫畫,然後,用纖長白嫩的手把它撫平,平了又再寫,寫了又平,腳下的地皮被劃劃平平,變成了細細的粉末。
張拴常閉起眼睛面朝著太陽,他用蒼白的臉感受著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陽光。
在井下常年曬不到太陽的他,能感受到暖陽的柔和與溫熱,只要能感受到這種光和熱,他心裡就會蕩漾著幸福,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才知道身邊是一個真實的觸手可及的世界。
太陽越升越高,張欣然渾身暖洋洋的,陽光讓眼前的世界變得明亮,也讓她感覺到了光亮的刺眼。張欣然扔掉手裡的細枝,把剛才寫下字撫平,然後拍拍手說:“爸爸,你的身體越來越弱了,等這次複查結果出來了,你的病趕緊得治。”
“我這病不要緊,得慢慢養,你沒看我每天都喝百合銀耳湯嗎?欣欣,爸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從小生性要強,爸沒看錯你。現在,你剛到人家城市的大飯店上班,你要好好乾,將來就留在城裡別回來了。你離開這裡,爸心裡也就高興了,一高興,啥病就都沒了。”張拴常說。
“爸,我會好好乾的,我現在把業余時間全都用在自學考試上了,我要盡快考完本科,在城市裡沒有學歷不行,沒有學歷很多單位的門我都進不去。”張欣然說。
“唉!都怪我不懂這些,你去洛明上學的志願也是你班主任老師填的……當時要是……”張拴常說。
“不,不,不怪我們老師。”張欣然趕緊打斷爸爸的話,“那時,老師給我選這所全國重點中專學校並沒有錯,我沒找到工作是因為畢業時國家不包分配了,再就是因為我是女生……”
“唉!只可惜你是個女兒家,你哥要是有你一半的魄力和對家裡的責任也就罷了。”張拴常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到外面上班可要當心,你要學會保護自己,社會上有好人也有壞人,你要提防著那些壞人,在外面交朋友一定要慎重。”
“嗯。”張欣然點點頭。
“欣欣,我知道你好強,氣性大。可是你把畢業證全都燒了,以後可怎麽辦?人家上學都是為了能拿到畢業證,可是你卻……”張拴常說。
“爸,沒事,我的本科學自考已經過了一半,估計到明年這個時候就能拿到本科畢業證,你就別擔心了。”張欣然說。
“這下把畢業證拿到手裡後,不管遇到啥事都別再做蠢事,千萬要把它保存好,別在耍性子。”張拴常說。
張欣然衝著爸爸抱歉地笑了笑,有點害羞和不好意思起來,精致白皙的臉上綻放著一朵聖潔的玉蘭。
“這事你得答應我……”張拴常認真地說。
“行。爸,我答應你,我再不耍脾氣,不使性子了,等我拿到本科學畢業證以後,我一定會……”說到這裡,張欣然故意頓了頓,然後輕輕地搖晃著爸爸的胳膊,不無撒嬌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好—好—保—管!”
父女倆開朗的笑聲在塄坎上的空氣裡傳開了,腳下的野草在和煦的春風裡點著小小的腦袋。
他們剛從山坡回到家,乾河鄉的兩名工作人員就來到家裡,他們拿出厚厚一遝材料讓張拴常在上面簽字,說是鄉上要帶著塵肺病患者,去外地替全鄉65名塵肺病患者維權。
張欣然問他們爸爸的病情時,他們說在這65個人當中,張拴常的病情已經很明顯,而且正朝嚴重的方向發展……可是鄉上的工作人員還沒說完,就發覺張拴常和妻子一個勁地給他們使眼色,這才沒有把病情再講下去。
張欣然一直納悶,她爸爸又沒下過礦只是乾些地上的活兒,病情怎麽會朝嚴重的方向發展?這個嚴重的方向究竟指的是什麽?
晚上,張欣然家裡肉湯飄香,張欣家按爸爸的囑咐,從廟會上給妹妹帶回了許多她小時候喜歡吃的東西。
這是一次愉快的晚餐。
飯後大家聊了一陣子後就各自回到了房子。
思忖了大半天爸爸病情的張欣然這會輕輕推開哥哥的房門,勞累了一天的張欣家雙手抱著後腦杓斜躺在炕上。
“哥……”
“欣欣……來,進來。”
“哥,我問你個事?咱爸的病是不是很嚴重?會嚴重到什麽程度?”張欣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