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掀開毛氈，走出帳篷。他的兩截小腿上塗抹著清涼的膏藥，但還是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痛感，受傷的血管像是在一陣陣地鼓脹，而且還伴隨著猶如無數針扎一般的輕微刺痛感。

因為這種痛感，他在帳篷中苦挨了半宿，終究是睡不著，所以走了出來。

“嘶——”剛剛邁出幾步，那種多重疊加的痛感就令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無奈之下只能縮小步子，緩慢向前走去。

這裡是森林較深處的位置，周圍數米之內的樹木都被清理乾淨了，作為眾人的營地。森林更深處籠罩著一層輕盈的霧靄，陰森黑暗，遠處不時傳來夜鷹的叫聲，足以令人心顫。

青羽繞到帳篷後面，便看到不遠處火光閃動，橘黃色的光線與黑暗深林涇渭分明。

“不知道是誰在值夜?”他嘀咕了一句，走了過去。

越過前方遮擋實現的大樹，一個纖弱的人影正背對著他坐在前面。雖然坐在火堆前，但那逆著光的背影卻猶如被一層濃墨似的陰影纏繞著一般，沉重，陰暗，壓抑。

綱手雙手抱膝坐著，圓潤的下巴抵在雙膝上，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地面上晃動的光影，怔然出神。兩條水線順著她的眼角劃下，在火光中泛著晶瑩的光。

“老師！”

青羽在她身後喊道，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她回過神來。

綱手眼神恢復清明，慌忙將雙頰上的淚水拭去，然後頭也不回地嗔怒道:“你不去睡覺，跑來這兒幹什麽?”

聲音中包含著濃重的鼻音，慌亂且嘶啞。

青羽微微駐步，眸光閃動了一下，走上前坐在綱手身邊，苦惱地道:“腿太痛了，睡不著。”

綱手正準備不管他說什麽都要把他趕回去，聞言一怔，看向他的雙腿，微澀且帶著淡淡刺激性的藥味湧入鼻中，一層若蜂蜜般的膠狀膏藥塗抹在上面。琥珀色的膩光深深地刺痛她的心魂，猶如一把鋒銳的苦無，疾射而來，強行刺破困囿她的黑暗小世界，令她從灰暗的痛苦回憶中徹底地清醒過來，想起眼前的小男孩兒之前所做的一切。

這種夾在在過去與現在兩個時間中的雙重刺痛感尚且是首次經歷，令她長久以來被酒精麻痹的神經都恍若再次複蘇了一般，變得清晰無比，深切地感知著疼痛，讓她醒悟到自己仍舊活著，而非行屍走肉。

青羽瞥了一眼她的表情，那雙微微泛紅的眼眸中還閃爍著清亮的水光。他忽然明白了綱手在想什麽，於是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但最後還是緘口不言，目光轉向另一邊。

他並不善於安慰人，說話的衝動到了嘴邊，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想好要說什麽，所以只有沉默下來。這也是成年人思維一種缺點，若是他沒有帶著前世的記憶重生，只是一個內外如一的小孩兒，或許能夠直率地問出心中的想法，而不是默然。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火光不時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極遠處的山林傳來野狼的長嘶，天空中繁星閃爍，山林的寧靜將人融入其中，心湖也變得寂靜無波。

“為什麽?”

綱手略微有些低沉的聲音響起。

“嗯?什麽為什麽?”青羽不解地回過頭問道。

綱手忽地抬頭，閃爍著淚光的雙眸灼灼地看著他，再次問道:“為什麽要一個人去阻擋那兩個人，對方的力量明顯超過你，為什麽要去做這麽危險，稍有不慎就要就掉性命的事?”

話語到了後面，愈顯急迫，就像是從內心深處發出的一個早已深藏許久，但沒有答案的問題。

青羽微微一愣，隨即毫不猶豫地坦然道:“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

那種情況就是誰能力大誰去咯！”綱手沒想到他的答案居然這麽直白，但簡單的話語，宛如一顆石子猛地落入息怒，讓她腦海中猶如迅雷劃過一般，擊散厚重的陰霾，不斷地回響起這率真且平淡的話語。

恍惚中，記憶裡那兩個人在她面前說起類似的話時，臉龐也是同樣的率真，毫不猶豫。

她垂下眼瞼，任由劉海遮蔽住自己的半邊臉，過了一會兒才抿了抿花唇，繼續問道:“你不害怕嗎?為什麽不逃跑?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努力修煉是為了在周遊世界的時候保命的吧?”

青羽臉上浮現古怪之色，之前胡謅的話，半真半假，連他自己都忘了，沒想到綱手居然會記得。

他摸不透綱手在想什麽，不過他的情緒似乎也被這寂靜的氛圍所感染，沒有想著搪塞過去，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他轉過頭，看著火堆，輕聲道:“為了保命是真的，害怕也是肯定的，不過就像之前說的，有些事總要去做。誰能力大誰去，逃不了也不能逃。因為有的東西，比起生死更為重要。”

“什麽東西?”綱手抬頭問道，目光急切。

“同伴啊！”青羽轉過頭，和她對視著，目光真誠，“我說過會用力量去保護我重視的人，相比於這一點，害怕也就不重要了。況且我是有準備的，絕對不會死。”

這些話倒不是假的，不過當時他卻沒想這麽多，一切都是下意識的動作。他一直以來，都以報仇為主要目標，在達成目標之後，也還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所以那種情況，最重要的應該是保命。不過有的時候，一旦人處在那個環境，身體和大腦就會做出和通常的表現不符的反應。既顯得奇怪，但後來想來，卻也不會後悔。

人本來就是受情感驅動的生物，除非絕情棄義，或許能時刻做出最為精確的利己決策，但這很難。

“哈——”綱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仰起臉頰，撲閃著眼睛，好一會兒之後才低下頭，臉上泛起明豔的笑容。

看著她的情緒似乎好了不少，青羽微微一笑，旋即趁機問道:“老師，你剛才是在哭嗎?是為了什麽?”

他當然明白綱手傷感的源頭，不過自然需要問一遍，以防以後自己表現得太過坦然，令人感到奇怪。

綱手沒有立即回答，眼眸中浮現追憶之色，過了一會兒，才看著他，柔聲道:“我講兩個故事給你聽吧！”

“好啊，好啊，我這個人最喜歡聽故事了。”青羽‘激動’地道。

山嵐漸深，青羽添了一些柴火，令火光更大了一些，驅散了一切寒意。萬籟闃寂，和青羽料想的一樣，綱手將自己的戀人斷和弟弟繩樹的故事講了出來。

良久，綱手講完之後，看著火光，突兀地問道:“你想成為火影嗎?”

“不想！”青羽想了想，搖了搖頭，很真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綱手也是微微一愣，因為在木葉，每天都有大把這個年齡的小屁孩喊著要成為火影，像青羽這種不一樣的雖然也有，但並不多。

她勉強一笑，讚同地道:“不想當火影也對，你比起同齡人來說，想法更為成熟，所以也覺得當火影這種想法很蠢吧！”

話語中的理由，與其說是青羽的想法，但或許更像是為了說服自己而找的。

“呃，倒不是這個理由，我只是覺得當火影很累，所以不想當。”青羽‘坦誠’地道。

綱手沒想到他的理由是這個，氣氛一時有些尷尬，不過很快她就將這個撇到一邊，沒有多想，繼續道:“那你認為當火影這種想法是不是很蠢呢?為了這種無聊的想法，付出生命根本不值。”

姐姐，何必呢?找一堆理由來麻痹自己有用嗎?青羽心中腹誹道。

要是以前的話，他還真不想管綱手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不過現在和她相處了一段時間，她對自己也還算不錯，兩人之間倒是還真的有那麽幾分師徒情分，所以他決定還是插上一手。

他假意沉默了一會兒，直到綱手得不到回應回頭看他的時候，他帶著沉重的語氣道:“老師，你講的故事中的兩個人應該是你最重要的人吧?”

綱手並沒有講出和兩人的關系，所以青羽只能這麽來說。

綱手微微默然，旋即悵惘地道:“你猜到了嗎?”

“嗯。”青羽微微點頭，接著道:“雖然我很想讚同老師你的想法，但我並不想說假話來安慰你，所以我要說的是，我覺得老師的兩個親人，他們的想法很好，做法也很好，並不蠢。”

他的一番話令綱手的情緒瞬間激動了起來，她惱怒地道:“為什麽好，這根本就是最蠢的想法，為此還丟掉了性命，火影就是最蠢的。”

青羽看著她，冷靜地道:“想當火影蠢不蠢我們暫且不討論，但我真的覺得他們都是內心很堅定的人。”

“本來就是愚蠢的想法，堅定又有什麽用?”

青羽呼出一口氣，順勢躺在草地上，說道:“老師，我和你說過，我的母親是為了保護我而死去的吧！”

綱手微微一愣，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青羽繼續道:“她是為了保護我而死，她的想法是希望我能夠擁有一個快樂平安的人生，所以母親很偉大，我不覺得她的想法有什麽錯誤。同樣的，老師的兩位重要的人想法是當火影，這個形式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他們的想法都是為了能夠守護村子，讓村子的人能夠不再罹難，擁有幸福的生活，這才是關鍵。他們為了這一點自始至終都在努力，即便犧牲之前也沒有改變想法。

“這樣的想法並不愚蠢，我認為同樣是偉大的夢想。母親想要我過好自己的人生，我就會去踐行這一點，也為此而自豪。同樣，既然老師作為他們的親人，重要的是去繼承他們的夢想，並以此為榮。

聽著他的話，綱手臉上浮現痛苦的神色，但旋即還是冷冷地道:“呵呵，即便他們都犧牲了，還要以此為榮嗎?”

青羽不以為意，繼續道:“當然，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有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就是保護好自己重視的人。老師的兩位親人所重視的就是村子的人，所以這就是他們認為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即便死了也不後悔。

“老師，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只是為了給自己的痛苦和懦弱尋找一個理由而已。”

“不要再說了！”綱手忽然怒道，“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我知道！”青羽猛然站了起來，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聲音冷肅地道:“自欺欺人的說法，不僅是在否定他們生前存在的意義，同樣也侮辱了他們畢生追求的夢想。作為他們最親的人，老師，你錯了。”

平淡的話語擲地有聲，綱手雙眸大睜，如遭雷亟。從未有人像青羽這樣，以最為直白而明晰的話從這個角度批判她的想法，猶如最為精確的手術刀，直入心魂，一刀而下，將她的心再一次剖開，讓她直面痛苦，讓長久封閉的內心再次面對血淋淋的真相。

這一次痛苦比起之前更加強烈，就像是一股比起身前的篝火更為猛烈的火焰，將她長久以來用以欺騙自己的言辭焚毀得乾乾淨淨。灼熱的刺痛讓她全身顫動起來，雙眼的淚水止不住地落下。

青羽說完之後，聯想到自身，也是感到一陣悵然，於是再度坐了下來，呆滯地看著地上晃動的陰影，連腿上的疼痛都早已忘記。

長久的低聲啜泣之後，綱手聳動的雙肩逐漸平緩，她抬起頭，任由散亂的發絲沾染上淚水，嬌顏上淒豔，看著火光，終於一聲長長地歎息之後，慘笑著自語道:“斷，繩樹，抱歉。”

接著她轉過頭看向出神中的青羽，搖了搖頭，溫柔地笑道:“小家夥，真是殘忍的詞鋒啊！”

忽地，她抬起雙手，放在小男孩兒的腿上，一抹綠光驟然亮起，在這兒黯淡的火光中如此的真切且分明。

青羽立刻感覺到雙腿的細胞活躍起來，膏藥的刺痛感也更加強烈，他目光立刻收回，驚訝無比地看著綱手的舉動。那溫潤的綠光，充滿濃鬱的清新感，令他的雙腿恢復得更加快速。

掌仙術！

“老師，你這是……”青羽剛想問話，立刻‘嗷’的一聲叫了出來，活躍的細胞以更加快的速度吸收著藥力，同樣也那股針扎的刺痛感更為強烈。

綱手唇角泛起一絲柔和的笑意，旋即假裝繃起臉，肅聲道:“忍著，不準叫，要不然就吵醒他們了。”

青羽連忙捂住自己的嘴，但終究不好忍耐，於是林中便傳出陣陣壓抑著的低沉嘶吼，經久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