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木梁已經斑斑駁駁,原先青漆雕畫的回字紋已經殘缺不堪,正中央描畫的那隻只剩下半個腦袋的神獸,應該就是昨晚在書裡看到的“狴犴”了。但看起來還算乾淨,至少沒見到蜘蛛網隨風飄蕩。
沿著鬥梁下來的兩根合抱粗的木柱也同樣是老舊殘,其中有一根都用新木頭補缺了一大塊,這都舍不得換一根新的。
嘿,這古代“官不修衙”的風俗可真是......
“威武――”
一陣男低音的喊堂威打斷了謝啟的思維發散。
正前方的屏風後轉出兩人。
帶頭一人頭頂展角黑漆襆頭,身穿盤領大袍,腰系花犀革帶,腳踏方頭黑皮靴,長方臉丹鳳眼,頜下三縷短須。
“一至五品穿紫色,六至七品穿緋色,八至九品穿綠色.......”
元朝將中原各地的縣分為上中下三等,六千戶以往為上縣。
上縣,達魯花赤一員,從六品,這個屬於蒙古人專利;其次就是縣尹一員,從六品,另配備縣丞一員,正八品。
謝啟對比著腦海裡昨晚從圖書館刨來的功課,看著那人身上的緋袍,眼神確定是從六品的番禺縣縣尹――葉琛葉大人。
而跟在他身後,一身土黃質儒服,頭戴裹巾的,應該就是城中人稱“二老爺”的黃貴黃師爺了。
“啪!”
驚堂木重重一響,喊堂威立止,就連堵在大堂攔山外的剛才像麻雀般嘰嘰喳喳的一大幫吃瓜觀眾,也立馬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的鴨子似的把話全都吞了回去。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葉大人危襟正坐,雙手平放案桌,眼角微微抬起,問道。
聲音不大,但在眾人噤聲的大堂裡,竟泛起了陣陣回響。
這話雖然怎一聽有點“廢”,誰告誰這在訴狀上不都寫得明明白白麽?但這個年代,識字的不多,大多數時候訴狀都是由他人代寫,未免有人從中渾水,流程上還是要求原告自己分說一番。
謝啟不懂遊戲規則,沒來得及說話,旁邊那原告石上站著的高瘦個便搶先出閘,快一步跪了下去。那跪得之乾脆和迅速,“砰”的一聲,就連謝啟都替他膝蓋下的那塊石頭喊疼。
“草民吳蔭拱,廣州城番禺人士,家住城中安和坊......”
這家夥擱在現代,要是走演員這條路,估計影帝能拿到手軟。剛開了個頭,眼淚就像擰開了水龍頭般刷刷刷地噴了出來,當然,前提是他知道水龍頭是個什麽鬼。
雖然哭哭啼啼、斷斷續續地,但總歸是條理清晰、斷句無誤,攔柵外的一眾吃瓜群眾都聽得清清楚楚、有滋有味。
古代缺少娛樂項目,除去初一十五例行的市圩外,就連看人砍頭都是件難得的盛事,所以今天的堂審也吸引了裡三層外三層的還不忙著春耕的三叔六婆們過來捧場湊熱鬧。
這個故事之前謝啟已經聽了好幾遍,無非是說他短命的老爹謝承同志,因為科舉不利而寄情於走狗溜鳥,還喜歡上了賭錢這一門愛好。因為經常出入吳蔭拱經營的賭坊,一來二去地送錢之後,兩人相交莫逆。
作為好基友的吳大善人,看著謝承一步步陷入賭博的深淵不能自拔,內心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愧疚,雖然這樣做會有損自家的生意,但還是多次規勸他剁手戒毒,回頭是岸。
之後的發展就和後世爛俗了套的國產劇一個樣,謝承執迷不悟,輸光了外衣輸褻褲,
就在他準備搭上老婆兒女的時候,吳大善人再一次阻止了他。 吳大善人為了謝家一家的團圓安康,忍痛借出三千兩給謝承翻本,好讓他在自家賭坊鹹魚翻身一回。而且,還在百般推卻無果的情況下,無奈地接受了謝承以城外莊子做押的條件。
結果同樣很爛俗,謝承再次把剛套上的褻褲給輸掉了。
吳大善人本著過年不追帳,追帳不過年的原則,打算寬限個大半年再追帳的。可是謝承回家沒多久就急病死了,現在他上門要錢,卻被謝承的不孝子狼心當狗肺地給罵了一頓,讓他脆弱而溫柔的內心受到了重傷。
“......事情就是如剛才所述,絕無半句虛言。縣尹老大人,您可要替草民做主哇!.”
說完,抹了抹眼角,水龍頭說關就關,看得一旁的謝啟一抽一抽的。
難怪後世都是演而優則導啊,這劇本......寫得簡直是完美。
把一個善心生意人阻止敗家子傾家蕩產的故事說得有板有眼,還引得後面那群吃瓜嘖嘖作響,不用回頭都知道很多傻子在頻頻點頭。
“本官自會省得。”
葉縣尹轉而面向謝啟,沉聲問道,
“堂下被告又是何人?”
謝啟雖然是儒生,而且還是個過了鄉試的秀才公,但見官不跪這種優待也就隻有老趙治下優待讀書人的大宋朝才有,咱大元朝可是一視同仁,四民平等的,都得――跪!
但跪也有不同的跪法。好比同樣是走路,賭神走起來就是自帶BGM。
謝啟今天沒有穿著日常最多見和流行的質孫服,而是選了件褐色的直綴儒服。
用手背撣了撣前綴上些許的灰塵,然後手一兜一撩,收到身後,雙腿緩緩跪落在被告石上,腰挺肩張。和旁邊的吳蔭拱相比,一個是勁松,一個是蝦公。
這一別出心裁的亮相,不僅攔柵後面的一群小娘子老娘子看得瞳孔放大,就連一連嚴肅的葉大人也不由得微微點頭。
“晚生謝啟,廣州城人士,家住城東墨安坊。”
之前打聽過,這葉琛葉大人也是儒戶出生,因舉薦而獲官,從一小小學官青雲直上而到一上州父母,所以謝啟先把自家戶籍亮出,好博個身份認同的好感。
果然,葉大人一邊手捋著下頜的胡須,又點了幾點。
“晚生祖籍濟南,祖輩自武宗皇帝至大元年遷移至廣州城,至今已四十年有奇。”
這是在擺“根腳”。
所謂四色人等,雖然並無明文記諸於冊,但蒙色漢南的區別待遇在實際中還是有著明顯差別,現在說出來,至少待會有望能免掉三十棍的殺威棒。
“家父雖於自元統元年的廷試中不幸落第,但子不言父過,雖失往日寒窗苦讀之韌拔,但依然謹守耕讀人家之本分,夫妻和睦,父慈子孝。
雖說我謝家隻是一耕讀儒門,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家,但也不是無立錐之地的破落戶。區區三四千兩銀子,就家中所珍藏多年的字畫古玩所鬻也足以償還,何愁需要賣宅售田來湊?
再者,目前廣州周邊田地價格,上田每畝十八兩,中田十二,下田八。我謝家城外莊子水田百二十畝,旱田四十,即便計中田折算也不足兩千兩,而吳大官人竟肯以不足押借與我父三千兩鈔,這著實讓人不得不懷疑其中居心!”
這是在自證清白,我本荷花,奈何汙泥攀爬。
“為何晚生會有此懷疑,皆因吳大官人名聲實在不堪與聞。吳蔭拱,廣州城人人皆知的‘右豕Α巳宋堇淶撓∽憂遙
年息一倍,如無力償還,次年連息再翻一倍,如此推算,一兩銀子翻番十年,連本帶利高達一千零二十四兩。歲有倍稱之積,如羊出羔,故又稱羊羔兒息。
有借此貸者無不是傾家蕩產,家破人亡。試問這樣毫無良心廉恥之人,如何會行善於我家?”
這就是赤裸裸的抹黑了。
表明身份,立起牌坊,抹黑對手――庭審三連。
這是昨晚在圖書館泡了半夜剛學到的新技能。
而這邊被潑了一身墨水的吳蔭拱也跪不住了,轉過臉來大聲罵道:
“你放屁!”
“你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