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熙童茫然的盯著兩人。
她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其實兩人的話說到這裡,已經很明白了,王伯約明白,孫元洲明白,她祝熙童,當然也能聽明白。
可是……怎麽會這樣呢?
祝熙童茫然的移過目光,直視著孫元洲的眼睛,問出了她自己都覺得不可能的問題。
“孫先生,你……出賣了自己人嗎?”
她的眼睛十分清澈,可以一眼就能看清楚,她在想些什麽。
自從三年前失去了祝憶秋,這個自己僅存的親人,祝熙童便離開南京,來到上海。
她自此孑然一身,失落的混跡在這十裡洋場。
如果生活中不再出現重大變故,估計她這一生,也就將這麽渾渾噩噩的過下去。
直到,她遇到了孫元洲。
這個形象偉岸的長者,他一直在為民族和國家而戰,祝熙童也從他那裡,學到了很多,接觸到了許多紅黨的先進理念。
那一瞬間,祝熙童甚至覺得……自己找到了能依托後半生的信仰。
雖然她依舊孑然一身,但接下來的日子,他都為了這份信仰和理念,拚盡全力的幫助他們,或許想要遺忘十三年前,以及三年前的那兩場變故,想要全身心的投入到民族複興的事業當中。
可是現在……
那初次見面時看到的偉岸長者,那偉岸的形象,這時看來,仿佛並非真實,而是倒映在水中的明月,雖然瑰麗通透,卻僅有表象,並無實質。
祝熙童很想得到孫先生的回答,卻又害怕得到對方的回答,她很不願意相信剛才聽見的一切,可是……
她,想從孫元洲這裡得到確切的回復。
在祝熙童灼灼的目光下,孫元洲有些逃避的將目光扭到一邊,他輕歎一聲。
“這次,我確實做錯了,做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孫元洲痛苦的閉上雙眼:“錯了就是錯了,我沒什麽能解釋的,但,事情確實不是你們理解的那樣。”
他仰頭看著天空,明明是萬裡晴空,在他眼裡,卻仿佛覆上了一層薄霧。
孫元洲輕歎一聲,解釋起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其實,早在上一次孫元洲被日本人抓走時,他就已經敢肯定,組織內是存在內鬼的,或許是因為日本人的滲透,有人投敵,或許是因為那個可能存在的內鬼,本就是個漢殲。
孫元洲本身已經不指望能活著從日本人手裡逃脫,他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緊咬牙關,在日本人的酷刑之下被慢慢折磨致死,就是死,也不願意讓日本人從自己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只是他並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被人活著救了出來。
當來到仁心醫院的第一天夜裡,孫元洲就已經從獲救的恍惚中回過神來。
他再沒想著如何才能壯烈的死去,而是回想著之前一個月的苦痛經歷,年過半百的他,內心卻因此誕生出復仇的欲望。
他想找到這個潛藏在組織中的內鬼。
可這個內鬼顯然潛藏得很深,哪怕孫元洲曾被日本人抓到過一次,也無從得知內鬼究竟是誰,想要復仇,更是無從談起。
於是,孫元洲想了一個計策,他想要讓內鬼自己浮出水面。
之前發生的一切,正是孫元洲的計策,他讓王伯約,去將最有可能是內鬼的三個人找來,攤牌,公布了身份。
孫元洲敢保證,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沒多想,他真的只是想將這些消息告訴可能出現的內鬼,
想要看內鬼在這樣的情況下會不會露出馬腳,他想,只要掌握了這些關鍵情報,他隨時可以用假消息試探出內鬼究竟是三人中的哪一個。 他甚至想過一段時間,就去報告上級組織,將這一系列事件和盤托出,想脅迫組織,幫助他復仇。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打亂了他的思路。
面對杜浩波的死亡,孫元洲並沒有感到意外,沒有感受到悲痛欲絕,因為他清楚,一旦自己的復仇計劃成功展開,犧牲是必不可少的。
孫元洲意外的是,杜浩波死得太早了,早得有些不正常。
就在昨晚,他們剛攤牌了各自的身份,內鬼還沒有熟悉交代到手上的新工作,沒有熟悉其下的組織網,怎麽剛第二天早晨,人就死了呢?
日本人這麽做,豈不就是在打草驚蛇嗎?而且,日本人的做派,像是生怕蛇沒被驚動一樣,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事實就是這樣,”孫元洲面無表情:“我唯一沒料到的就是,日本人居然會那麽急切,那麽大一塊情報蛋糕,居然看都不看,而是直接對我們痛下殺手。”
得到回答,祝熙童仍雙目呆滯,茫然失措,像是畢生的信仰轟然倒塌。
王伯約卻冷笑起來,手中的手槍絲毫沒有放下的趨勢。
“我憑什麽相信你說的這些?”王伯約說。
孫元洲無奈的搖搖頭:“你們想想,如果我真是那個出賣自己人的內鬼,我圖什麽?如果我真想出賣自己人,我早就行動了,何必等我被你們救出來以後,還費那麽多周折?”
話雖如此。
可王伯約並沒有打算就這麽輕易的放過孫元洲。
“照你這麽說,你這所謂的‘復仇’不論成功與否,毫無疑問的一點就是,除去內鬼,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豈不是都成了犧牲對象?”
面對王伯約的問話,孫元洲沉默了許久。
過了好半晌,孫元洲才平靜的說:“前往新天地的道路,總是會伴隨著犧牲。”
“砰——”
王伯約終於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氣,用空著的那隻手,一拳打在孫元洲臉上,孫元洲自然無力抵禦這樣的攻擊,被這一打,險些跌倒在地。
“總是伴隨著犧牲?”王伯約怒極反笑:“那你怎麽不去死?你知不知道,那其中有兩人,甚至是被我間接的殺死的!”
孫元洲的臉上,依然平靜,除了右臉頰上那通紅的印記,昭示著剛才發生的那一幕。
孫元洲平靜道:“這次的事,我會向組織闡明一切,如果組織上的人覺得我罪該萬死,那麽好!我如你所願!”
王伯約強壓住內心的怒火,望著孫元洲那張平靜得如同湖泊的面孔,內心依然還是冷靜了下來。
事已至此, 不論怎麽發泄,他清楚,那都是沒用的。
如果他真想做些什麽,那就只能想辦法,挽救自己犯下的錯誤。
王伯約咬著牙,最終將手槍收回,冷哼了一聲,旋即轉身,打算離開。
他剛走出醫院,身後的祝熙童便快步追了上來。
“你等等!”祝熙童忙叫住了王伯約:“你要去哪?”
“還能去哪?”王伯約的腳步停頓了一瞬:“當然是繼續接觸日本人!如果運氣好,說不定我還能救下其中一個無辜的人,如果運氣不好,我也能解決掉那個內鬼!”
“你瘋了?”祝熙童著急不已:“以你現在的處境,你知道接觸日本人會有多大的風險嗎?”
王伯約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放心吧,昨天會面的那幾個人,並不知道我的具體身份,更不會知道我和日本人的關系,危險當然會有,但未必會致命……更何況,我不能不去,否則,至少有兩個人,會間接的被我害死,我的心,難安。”
“不,”祝熙童慌忙搖頭:“你不能去,你得趕緊離開這裡,否則,你會死的!”
“不,”王伯約苦澀的笑了笑:“路已經走了一半,沒理由半途而廢,既然我已經趟了這趟渾水,那還不如一趟到底。”
說罷,王伯約再不去管祝熙童,而是徑自朝著遠方離去。
望著那逐漸消失在遠方樹蔭下的背影,祝熙童目光有些怔怔然。
雖然他們相識沒多久,但祝熙童看得出來,那道背影仿佛出現了某種變化。
像是背負上了某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