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眾人憩息於山頂平台。
也不知怎麽回事,這老太監對王夜格外的好,不僅沒有捆綁王夜手腳,還將王夜安排在中間的帳篷內。
外圈數頂帳篷緊緊圍繞,與其說是看守,到不如說是護衛來的妥當。
不僅如此,另外還遣了小益春前來服侍。
今日變故突起,小益春一時同小娘子失散,彼此不知音訊。
好不容易逃得一劫,又沒有外人在場,當下小益春就問起自家小娘子的情形,可否已經逃出生天。
王夜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以實情相告。
聞聽得自家小娘子跳崖殉夫,小益春再也忍不住,撲入王夜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想起那些為自己而死的忠義之士,想起尚未成親就殉夫的范靈芝,王夜也不由得潸然淚下。
第二日一早,趙光義傳下令來,依照昨日俘虜的招供,挖出了李守忠的墳墓,斬取了人頭。
一名反賊而已,也懶得再行掩埋,便將山上眾人的屍首堆在一起,一把火燒卻了事。
看著熊熊燃起的大火,王夜心中陣陣隱痛。
默默脫下自己的王服,拋入火堆之中,你們為了保護我這個假曹王而死,就用這件王服來給你們陪葬,慰藉你們的英靈吧!
周圍看守的控鶴軍士卒倒是未曾來阻止。
此戰,除走了逆賊韓德外,斬卻逆賊軍師一名,俘虜逆賊頭子偽曹王柴宗讓,也算是大捷。
一群人馬得意洋洋,押著王夜往潞州城而回,就得著回京後的論功行賞。
時間再回到昨日。
韓德領得二三十名心腹垂繩而下,左右細細搜索了一番,未曾發覺得趙逆埋伏人馬。
天佑殿下!
韓德心中自是大喜,趕緊打出信號,請殿下速速逃來。
誰料得左等不來,右等不至,懸崖上倒是一批批往下撤下人來,就是不見殿下,也不見王妃。
殿下啊,如今都什麽時候了,還不下來!
韓德都有再度沿繩爬上去,催促殿下逃亡的心思了。
奈何下崖容易上崖難,幾十丈高的懸崖峭壁,雖然有繩索助力,卻也不是想上去就上去的。
更何況還有士卒勸止:總共就十五條繩索,又在不斷下人,將軍若是再行爬上,半路必然相撞,無端拖延時日,反到於撤退不便。
何況殿下又不是傻子,不可能放著逃命的機會不要,頂多等到最後一波自會撤下。
韓德想了想,稍稍心安。
按道理來說,時間應該是充足的,殿下沒有撤不下來的道理。
那就安心等吧。
趙逆人馬就在附近,也沒有集結人馬在這裡等對方來圍剿的道理。
何況人馬一多,更是容易被趙逆所察覺。
故此韓德隻得一邊疏散人馬,一邊死死盯著崖上,期待早點兒見到殿下的身影。
范胖子等人見得自己小娘子未曾下來,也不肯離去,隻於下面苦等。
眼看著一百來人馬已經撤下八十多人,崖頂上只剩下最後一批,想必殿下應該下來了吧。
韓德正準備接應,誰料得啪啪數聲響起,這十幾根繩子先後斷開,十幾名倒霉鬼於半空中尖叫著墮落。
見得此狀,韓德直嚇得肝膽欲裂。
殿下可千萬別在這些人當中啊!
須臾之後,這些倒霉鬼掉落地上,韓德同范胖子等人趕緊衝上前去一一辨認。
好消息是,殿下和王妃不在這些人當中。
壞消息是,殿下和王妃還在懸崖上,而逃生的繩索已斷。
身為反王同王妃,落入趙逆手中有何後果不問自知。
“殿下!”,韓德一聲痛呼,拜倒於地。
范胖子等人同樣痛哭流涕。
繩索已斷,再沒有撤下來的可能,此處又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數名死忠趕緊抱著韓德就往深山中逃去,一邊安慰道:“將軍休要憂心,殿下吉人天相,即便落入逆賊手中,也必定有驚無險!如今我等力薄,徒留此地無益,不若暫避趙逆鋒芒,以待將來。”
韓德猶要掙扎著留下,眾人死力勸阻,抱頭的抱頭,抱腿的抱腿,好歹把韓德弄進了深山。
這邊廂韓德等人才去不久,懸崖頂上,又突兀跳下來一人,正是今日的準新娘,范靈芝。
自懸崖頂上跳下,范靈芝自以為必死,隻閉上美目,等著那徇爛的一刹那。
誰料得徇爛的一刹那沒等來,幾息之後,只聽得“噗通”一聲水響,濺起水花無數。
當初范靈芝領著王夜轉過亂石堆,便已經繞到了山頂平台的後面,懸崖下,正有一彎小河。
如今正是仲春,此處又是崖頂,一股猛烈的山風吹來,再加上女子體輕,被這山風一吹,范靈芝悠悠地轉了個向,直往小河之中墜下。
有得這河水緩衝,雖則保住了性命,范靈芝也被這衝擊力給撞暈了過去。
載浮載沉得數裡,終於清醒過來,嗆了幾口水,手忙腳亂爬到了岸上。
自己一意求死,竟然沒有死成。
只可惜了殿下,必然落入那群逆賊手中,只怕如今已是凶多吉少。
昔日的金枝玉葉,方才的尊貴王妃,如今只剩下孤身一人。
坐在地上,范靈芝抱著膝蓋痛哭了半晌,隻覺得懷中一物黏黏的好不難受。
掏出來一看,正是殿下親筆所書的條幅,當初變故陡生,自己逃命之時順手放入了懷內。
可惜如今受河水所浸漬,已經爛成了一團,三首清平樂上只剩下卷在最裡面的一首,卷首還有三個字依稀可辨,仔細看去,正是“花想容”三字!
當初殿下書寫此物之時,又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書猶在,人卻非!
抱著此物,范靈芝不由得又是一場痛哭。
第二日,見得控鶴軍大舉撤離,試探得沒有埋伏,范靈芝又爬上了山頂平台。
韓德等人早已經到得此地,正跪在一堆沒燒完的屍體旁。
范靈芝見得此狀,直如晴天霹靂,跌跌撞撞走了過去,但見得屍山之中,正有一領王服未曾燒完。
殿下的王服!
殿下!
范靈芝一聲痛呼,哭到在地。
范胖子同逃生的侍女等人趕緊過來扶住。
韓德等人也是淚眼滂沱。
盡哀之後,韓德站起身來,轉向身後的士卒,深深一拜拜了下去:“諸位忠良,請受某家一拜!”
眾士卒趕緊扶起。
韓德推開眾人:“殿下已為賊子所弑,復國無望。諸位職責已盡,可各解甲歸天,求一個怡老天年。”
范靈芝也走了過來,朝眾人拜了一拜。
“將軍又將何往?”,底下有士卒帶著哭聲發問。
韓德撕開盔甲,露出裡面的金絲軟件:“殿下待某家甚厚,雖死不能報其萬一。”,掏出腰間匕首,在臉上狠狠劃了幾刀:“某家為趙逆所通緝,圖影天下,已無路可去。今自毀容貌,決意潛入汴梁,刺殺趙匡胤狗賊,替殿下報此大仇!”
底下士卒紛紛拜倒:“小人等願生死相隨!”
韓德慘然笑了數聲:“你等各有妻子, 宜早早返鄉。此乃某家私事,實不敢再連累諸位忠良。”
轉向范靈芝:“王妃又作何說法?可願同某家一同前往?”
范靈芝擦幹了眼淚,搖了搖頭:“昔日殿下有言,如今趙逆大勢已成,若要報此大仇,除非效仿趙高毀秦之計,挑動趙光義謀朝篡位,引起兩虎相爭。我決意南下,組建神教,行趙高毀秦之計。”
轉向底下的士卒:“諸位可有願意追隨者?”
底下眾士卒齊聲答道:“願為王妃效死!”
范靈芝又轉向韓德:“將軍入汴梁,無異狼入虎口,莫如隨我一同南下,行趙高毀秦之計?”
韓德也搖了搖頭:“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不有亡者,無以圖將來。刺殺之事,某家一力承擔,毀秦之計,盡托王妃,他日事成之時,還請燒紙轉告末將一聲。”
范靈芝深深一拜。
平台上的死屍已經燒成了一團,無法再細細辨認,眾人只能取過土石,草草掩埋。
再三盡哀之後,兩撥人馬分頭而行。
韓德孤身一人,毅然踏上了前往汴梁的征途。
殿下,末將拚將一死,也要為你報仇。
范靈芝領著眾人繞道南下。
握緊那團被浸碎的條幅,殿下,你安息吧!
身為你的妻子,你的仇,我來報,你沒走完的路,我來走。
自今日起,范靈芝已死,存活於世上的,只有一個復仇的花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