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得一聲,一把黑色大傘撐了起來。
陳亮亮撐著傘推著輪椅走出了門。
木質的輪子壓在青色的平整石板上,發出有節奏的咯吱聲,與落在傘面的嗒嗒雨聲混合在一起,再配合上此時的心境,很是有一種形容不出的微妙感。
這也是一個很微妙的畫面。
以國公府如今的形勢,陳亮亮這個三房的下人被召了來,先是與一府之主、合府所有人的幸福生活締造者單獨談了好一會,沒人知道二人談了什麽。然後又推著老爺子進入雨中漫無目的地閑逛漫步,這其中透露出的信號非常微妙,有或者沒有不會有人告訴你,全看你如何理解。
雖然陳亮亮來到國公府已有不短時間,又雖然他在三房中已無人不曉。但若放到整個國公府,其實他仍籍籍無名,大部分人並不知道三房有他這麽一號人存在。
因為陳亮亮從來不與除三房外的其他人接觸。
這一路上遇到不少詫異目光,有經過的人、有屋簷下長廊中轉過來的腦袋,還有某些屋子裡特意伸過來的打量。
從今天開始,陳亮亮這個名字,便算是堂而皇之地在整個國公府掛上號了。
陳亮亮覺得自己應該感謝錢卓,因為雨中這出戲是錢卓刻意給他的機會,讓他從此可以不用在乎很多東西。
這是認可。
從錢卓說喜歡下雨時他便意識到了此刻。
可卻感謝不起來。
因為哪怕你是一個再睿智、活得再明白透徹的人,也終究逃不了那句著名的話。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終究逃不出這個“利”字!
當然,“利”分很多種,有私利有公利;“拔一毛而利天下仍不為”是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也是利;崇高追求是利,簡單不舍仍是利,愛恨情仇同樣都是利……
錢卓啊……如此這般總歸是有目的的,雖然還不知曉如此的用意,但大抵仍是逃不了相互利用,那何必感謝呢?
出了門來到雨中後,錢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情緒也似乎很低落。
大概在想著些什麽吧,陳亮亮看著那根一直在椅柄上有節奏敲打的手指,心道第一關自己應該已經闖了過去,接下來大概便是要談到正事了。
所謂第一關,雖然只是錢卓要看看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看起來並不算重要,但其實很重要,因為這關乎著你能不能獲得進入談正事環節的資格。
錢卓沒有說話,陳亮亮也沒有說話,二人都很沉默,這與先前在屋子裡那看起來莫名其妙到好似裝瘋賣傻的對話形成鮮明對比。
在屋子裡的彼此並不是真實的彼此,純粹只是考較和應對而已,這一點兩人都很清楚。可惜錢照的堂哥、那個孫子卻不清楚,所以被親爺爺在背地裡罵蠢。
好一會後,錢卓似乎是終於想明白,或者說終於調整好自己,不再沉默。
“有鳳閣裡那個沁兒,你真能把人捧上花魁?”
陳亮亮傻眼了。
他想了很多,可怎麽也沒想到,錢卓竟會拿此事作為開頭。
錢卓是如何知道這事的?
這可是三房的絕密啊,瞞著還來不及,怎麽可能有人捅出來?
知道此事的人裡……對了,有個錢清。
這事兒除了他自己和錢照一家四口,也就只有錢清這個管家知道。既然包括自己在內的五個人都不可能透露,那麽只能是錢清了。
難怪之前去喚他時,是錢清出的面。
呵呵,錢清竟然是錢卓的人……
也就是說,老三錢儀家的一舉一動,其實錢卓的心裡跟明鏡兒似的。
老三如此,老大老二當然也不會例外。
這可有是有意思。
那錢卓此時把這事說出來,是何用意?
顯然,這不是敲打,似乎也不是真想知道能不能當上花魁。
那是……只是想通過這句話表達某種態度?
“能不能的小子也不確定,反正盡力唄,能做到什麽程度就做到什麽程度。盡人事,等著聽天命。而且……現在看來,小子覺得究竟能不能捧上,已經並不重要。”
既然錢卓知道這事,那對其中的用意肯定也心知肚明。既然如此,能不能捧上其實真不重要,或者說,不是重要到非有不可。
果然,錢卓點了點頭,並未繼續這個話題。
“那個叫保羅的洋人,你做得很好,很合我意。”
陳亮亮嘿嘿笑了笑。
連沁兒這等隱秘事人家都知道,那保羅之事更是不在話下了。
“謝國公爺讚。”
可錢卓卻搖了搖頭,頭也不回地說道:“盼盼那丫頭,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雖然情有可原,但你仍是過分了。”
額……
錢卓的思維很跳脫,蜻蜓點水般的每一事都隻說一句,此時又說到朱澤來訪,指責的是自己故意把他的孫女坑到要死要活。
被人當面揭破總是有些難堪的,所以陳亮亮訕訕笑了笑,正想找個合適的措詞說幾句時,只見錢卓猛得回過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且一臉嚴肅。
“年輕確實是本錢,但不是做愣頭青的借口。有所為有所不為是精神,量力而行才是準則。”
陳亮亮有些懵。
這是……
到底是想幹啥?
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又見錢卓伸出手在懷中摸索出了一件物事,然後摁在椅柄上。
一直緩緩推著的輪椅陡然停了下來。
陳亮亮緊緊抿起唇皺起眉,呼吸也變得有些粗重。
因為被摁在椅柄上的,是他久未謀面的……手機!
正是因為這隻手機,他才有了這麽多的際遇。
可手機竟然落在錢卓手中,且在這會拿出來……
怎麽會這樣?
這代表什麽?
又是什麽用意?
“你的手機,拿走吧,今日到此結束,你可以走了。但願日後我能再一次見到你。”
陳亮亮握著手機一言不發地站了好一會,皺著的眉終於松開,接接緩緩笑了起來。
笑的很開心,笑容很燦爛。
好,很好。
他向著錢卓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在雨中穿行起來。
天已經有些黑了,雨點落到臉上,有些涼,很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