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陽城是滁州州府所在,人口一萬五千戶,是曲陽縣的兩倍,濱江縣的三倍多。
出了州衙,往南走過一條街,就到了衙前街。
這裡,商鋪雲集,是整個州府最熱鬧繁華之地。
霍寶、霍豹叔侄人走在人群中,看得眼花繚亂。
“寶叔,從這胭脂鋪開始,到那頭的南貨鋪子,連著五家鋪面都是咱們的……前四個鋪子都是之前就賃出去的,就這個南貨鋪子是他們自己經營的……這幾間鋪面,是那個被斬首的州判的產業,徒三爺他們進城就收沒了……”
說話功夫,叔侄兩人就走到南貨鋪子跟前。
門前小夥計認出霍豹,連忙往裡頭迎:“您可來了,掌櫃的盼了半天了……”
掌櫃的聽到動靜,也迎了出來,看到霍寶,帶了驚喜:“寶爺也來了!”
掌櫃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是第一批童兵之一,流民出身。因為之前身體孱弱的緣故,分入了輔兵隊。
是個識字的,在曲陽縣童兵擴張時,就已經是屯長。
霍寶認出來,點點頭:“封算!”
“哎,正是小的!”
掌櫃的十分激動。
寶爺記得自己名字,夠自己吹噓半年,自己可是寶爺親自帶出的兵。
霍寶沒有急著敘話,而是望向店鋪裡。
說是南貨鋪子,可都是貼牆一圈多寶閣,鋪陳的十分典雅,更像是文玩古董鋪子。
如今,貨架都空了。
霍豹笑著道:“寶叔,咱這生意不錯呀!”
說到這裡,他又覺得不對,問封算:“昨天下午不是還有五車南貨過來,怎麽沒擺上?還急急忙忙的傳話與我?”
封算拿了帳冊,道:“豹哥,都賣光了……之前的庫存,咱們上次帶來的,還有昨天下午入庫的,統統賣光……不僅現貨賣光,還有七、八家交了定金,跟著預定了一批南貨,胭脂、漆器、絲綢、楠木箱、螺雕、珊瑚……”
霍豹驚詫,接了帳冊,仔細看起來:“這麽大本錢?圖啥呀?就算消息靈通,想要討好五爺爺,也不用在咱們這兒這這麽大的本錢啊!”
霍寶察覺不對頭。
買東西算什麽討好?
霍家要是行的是商賈之事,這能算個法子;可霍家不是,這就稀奇了。
他要了帳冊,就見後頭交定金最多的一家,隻定金就是三千兩,訂的是絲綢,包括現在能穿的羅、紗,還有很多現在不能穿的緞、呢等料子。
巧了,一個熟悉的姓氏。
尤!
尤二姐、尤三姐那個尤嗎?
《紅樓夢》中沒有交代尤氏姊妹本家是什麽出身,隻說這個尤家,名義上是敗落的官宦人家,可瞧著她們姊妹教養做派,不守規矩、不知廉恥,還真不像是正經書香門第出身。
連尤老娘也是隻知享受,主動送女給賈珍父子狎戲,可謂奇葩。
尤家的門風都是壞的。
賈珍之妻尤氏沒有什麽明顯的錯處,落在書中,可全無風骨。
不管是對之前的公媳偷情,還是對後來的父子“聚麀之誚”全都是不聞不問,這哪裡是正經人家女子能接受的?
尤家祖上出身商賈?
只有商戶人家才會全無規矩。
再看尤家在鋪子裡定著其他貨物,還有楠木箱十對。
楠木箱本就貴重,富貴人家嫁女,有一對楠木箱子,嫁妝等次就提上來。
尤家倒是財大氣粗,一口氣訂了十對。
“這尤家是城裡的大商戶?”霍寶看著封算。
“是,是滁州老戶了……之前排不上個兒,上個月巴結上唐爺才略出頭……”說到這裡,封算恍然大悟:
“來咱們鋪子裡買東西的,都是與州府有牽扯的人家,跟著江二爺那邊牽扯的人家買的東西多些,跟馬六爺、林師爺的牽扯的買的少些,尤家這次倒是竄出來了!”
霍豹道:“寶叔,可是尤家有什麽不對?”
霍寶點點頭:“這是膽子大了,想拿咱們當槍使呢!”
霍豹大怒:“這是仗著唐爺的勢?欺到咱家頭上了?”
霍寶瞪了霍豹一眼:“哪來那麽大的火氣?昨天跟你說的,都記到狗腦子裡去了?不過一個攀附上來的商賈,一時忘形罷了,莫要往唐爺身上扯!”
霍豹猶自憤憤,卻也不敢說話了。
封算卻是眼睛一亮:“寶爺真是明察秋毫,可不就是如此!尤家是開酒鋪發家的,因店面狹窄,早年想要擴店,與隔壁人家都談好了過戶,結果被張家截胡……張家就是開綢緞鋪的,他們姻親李家是木器鋪子……”
霍寶仔細看了封算兩眼:“你是商家子弟?”
封算點點頭,帶了幾分心酸:“小的是商家子,家裡開的布莊,我爹心善,有一回幫了一落難的蜀商,得了蜀錦的供貨,得罪了同行……被人設局拉去賭,敗了家業,還賣了我們母子……我娘讓我躲起來,自己跳了河……”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霍豹聽得傻了眼:“這……不是都說‘和氣生財’?怎麽這做買賣的,還做出你死我活了?”
“商場如戰場!”霍寶道。
霍豹有些後悔:“寶叔,侄兒是不是添麻煩了?侄兒上回就是想著別吃虧,才要了這幾個鋪子……沒想到竟讓人鑽了空子……”
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兒,都到了跟前。
多少大事等著,誰耐煩為這個操心。
“凡事,都有利弊……只是咱們賺的是快錢,沒必要壞人產業……”
說到這裡,霍寶對封算交代道:“回頭將各家定金都退回去,立下規矩,不接受預定……”
封算躬身應了。
霍寶又對霍豹道:“胭脂、綢緞、楠木箱這些城裡有鋪子經營的下回就別進貨了……找七叔去,他金陵的洋貨鋪子關的倉促,說不得庫房還有存貨……”
“嗯,嗯!”霍豹眼睛發亮,這七爺是海商,就算存貨沒了,進貨門道在那裡。
封算道:“寶爺,豹哥,張家昨天也過來人了,想問能不能隨咱們的運糧隊去金陵販貨……”
商道斷絕三月,很多鋪子都到了庫存殆盡之時,街上已經有關門歇業的鋪子,進貨刻不容緩。
霍豹望向堂叔。
霍寶道:“買賣是你弄出來的,你自己做主。”
“那就應下?不過咱們也不能讓他們白沾光,這路上怎麽收費還得尋思尋思。”霍豹摩拳擦掌道。
霍寶厚道,主動退了一步,不與這些商人爭利,這運費這裡就得好好賺一筆。
霍寶又看著封算道:“你是和州人?”
甄士隱丟了女兒,與妻子封氏投奔老丈人,去的就是大和州。
不知道說的是不是就是與滁州挨著的和州。
封算面帶詫異道:“正是。”
霍寶沒有解釋的意思,出了鋪子。
……
霍豹好奇的不行:“寶叔怎麽曉得這小子根底兒?可是有什麽不妥當的?”
“沒有,就是聽著口音帶了那邊的味兒!”霍寶道。
這個封算是機靈的,可出身也限制了他的眼界與發展。
看來是被商海沉浮嚇壞了膽子,沒有讓兒孫再行商賈事,葉落歸根後,耕讀傳家。
只是教子無方,養出來死要錢、不要臉的封肅來,坑了甄士隱、封氏夫妻一把。
淮南挨著金陵,紅樓夢中的姓氏陸陸續續
出現了。
霍寶隱隱帶了幾分激動。
大家看紅樓,有人是“擁黛貶釵”,有人“擁釵貶黛”,霍寶卻是覺得“兼美”。
曹大大創造出來的雙女主,各有風姿。
薛彪長得眉眼清秀,就是渾身錦緞,滿手的寶石戒指,一副暴發戶的姿態;如今換上海青,掛上佛珠,眉眼也少了算計,還真幾分出塵之意。
薛彪之子至今不得見,閨女金姐兒六歲,可眉眼也不俗。
霍寶想到這裡,莫名想起金陵仙鶴街的見聞。
那些被捆走的少男少女,都是薛彪的養兒、養女。
還有前金陵知府的小星,對外說是薛彪的胞妹,實際上薛彪的養妹。
商賈人家,調教這樣的女子,是專做“色供”用的。
這樣專門調教過的女子,侍奉男人自有一套,又比風塵女子清白,送到內宅,身為知府都要傾倒,尋常男人更是抵擋不了。
差點疏忽了!
之前霍寶沒有將州衙進的那些女子當回事兒,隻當是士紳為了討好白衫軍才走門路。
如今看來,還得好好甄別。
要是幕後有人不懷好心,用上“美人計”,挑撥了眾人關系,可不是水溝裡翻船?
不說別人,就說唐光,之前為了妾室打發親外甥,下一步被勾著做什麽,也不稀奇。
還借口什麽“求子”,用尤家女求子,端的可笑。
霍寶本就對尤家印象不好,又想到唐光牽扯在內,對著尤家更提著心。
他心中正嘀咕,頭上就有動靜,眼前就一白影落了下來,連忙側身避開。
“啊!”隨著尖叫聲,一小巧身形跌落在地。
霍寶冷了臉,抬頭往上看,臨街二樓垂了繩子,這人是爬繩子下來,意外脫手?
霍豹站在堂叔跟前,怒視地上趴著的人影, 臉色也不好看。
這要是砸到寶叔身上……
就算破了油皮,也不行啊!
路上行人聽到動靜,都圍了過來。
“怎麽回事啊?”
“撞人了?”
“這小娘子怎趴著哩?”
有個儒生憐香惜玉,不滿霍家叔侄兩個橫眉豎目模樣,仗義道:“青天白日,你們作甚欺負小娘子?”
霍豹怒道:“哪裡來的酸生?瞎了眼睛,滿嘴噴糞!明明是這家夥從上面掉下來,差點砸了人,怎麽倒是我們無辜路人身上擔不是了?”
他口齒伶俐,說的清楚。
又有那懸空的繩索為證,懷疑這叔侄兩人的倒是少了。
“這真要砸著人,可了不得!”
“是啊,後街趙二他爹,當年就是東西砸了,直接就癱了!”
霍豹聽得眼睛發黑,後怕不已,望向地上那人更加不善。
那多嘴的儒生理虧,一溜煙跑了。
霍寶特意看了看繩索所在的鋪子,幌子摘了,閉門歇業中,倒是看不出什麽營生。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口水吞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