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很簡單,有人出題討論士農工商,凡俗的看法都是推崇讚揚士子階層,鄙視或者輕賤商人階層。
可偏偏杜家就是商會發家的,這幫杜氏子弟從小受到的教育,其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甚至腦子裡思考過的,都是商業帶來的巨大效果。
自然而然的,都是為商業乃至商人發言的。
問題就是,當你四周都是輕賤商人的人的時候,你這時候發表的觀點跟大家對立,說得好聽點叫特立獨行鶴立雞群,說的真實點你就是異端。
可異端也分是誰,如果是一個籍籍無名的異端,很簡單也很殘酷的做法,消滅就了事了,後世會不會重翻舊帳都不重要,因為當事人已經作古。
那麽如果這個異端是能跟所有人抗衡的存在呢?或者不說能抗衡,至少是有巨大影響力的人物呢?
這時候人們看待事物的做法就不同了。
有道是投石擊水,不起浪花也泛漣漪。
如果你發表的觀點是客觀實際並且經得住推敲的,那絕不會無端消弭,但凡善於思考的百姓都會有自己的思考判斷。
若是聽眾聽過想過之後,讚同了,那你的觀點就不是無根之水無本之木,說明能夠站得住腳。
正因如此,杜氏門人對商人的看法跟世俗大相徑庭,引起了對面辯方的反對,可圍觀之人卻分為了兩派,有人讚同有人反對。
以此為開端,雙方爭執越演越烈,一場好好的爭鳴辯論,漸漸有一種失控的事態,快演變成兩個階層的接班人現場爭鬥的場景了。
就在酒樓掌櫃的急著上樓維持秩序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人。
這人也在順著樓梯往上面擠,區別在於別人都說舉步維艱,因為前面無人肯讓路,而這個人竟然輕而易舉寥寥數語就能說通前面的人閃身把位子讓給自己,這樣很快就一步步擠上了樓。
掌櫃的見狀,也沒工夫深究,跟著那人的路徑往上走。
“幹什麽幹什麽?擠什麽擠?沒看到大家都在排隊嗎?就你想看熱鬧?我們都伸長了脖子翹首以待呢,什麽素質?”有人不耐煩的將掌櫃的推開嚷嚷說。
“那他怎麽就能上去呢?你們是親戚?”掌櫃的指著之前那人質疑說。
“他、他……
那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管得著嗎?滾一邊去!”這人不忿道。
掌櫃的一下就被氣樂了,“年輕人,脾氣不要這麽衝……”
話沒說完,對方直接一個直拳照著掌櫃的右眼打了過來,掌櫃的措手不及毫無防備,立馬被打了一個眼炮。
對方還要再動手的時候,被掌櫃的揮手擋住,順勢另一隻手擒住了對方的喉嚨,“小子真是卑鄙,一言不合就偷襲?
我是酒樓掌櫃的,我自己的店還被外人攔路?夠膽,還敢跟我動手?”
說完之後,微微一個側身,兩臂看似輕飄飄的一甩,那人就被從樓梯甩到了大廳人群裡了。
這一番動作行雲流水,讓對方措手不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從人堆裡爬起來的時候。
而這時掌櫃的大喊道:“夥計們,將閑雜人等清理出去,本店今日歇業了,誰敢鬧事,直接上家夥招呼!”
好嘛,這話怎麽帶著濃濃的綠林風?這掌櫃的莫非也是綠林出身?
當然,是什麽出身不重要,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有身手,是個深藏不露的練家子。
樓梯到一樓瞬間哄亂起來,可二樓的就跟不受影響一樣,這個戰場還在繼續,畢竟雙方都不是省油的燈。
圍觀之人都在關注二樓的態勢,可沒人在乎什麽酒樓歇業不歇業。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之前從樓梯擠上去那個人,意外的化解了爭鬥雙方的對峙。
“喂,兄台,你是今年的考生嗎?我這裡有千金不換的秘密,要不要考慮一下?”那人夾著一個小包裹,在對前面的一個士子兜售著。
那士子愣住了,看了一下對方的打扮,其貌不揚的,看不出是做什麽的,那所謂的秘密是?
“敢問,是何等秘密?有什麽用?”士子禮貌問道。
“絕密!能讓你平步青雲縱橫考場的絕密,比你求神燒香告祖宗都管用的好東西。”說著,他掏出了一個折起來的小冊子遞了過去。
說是小冊子,其實就是一張長點的好紙對折幾次,包裝精美一點罷了。
那士子翻看一看,瞬間睜大了眼睛,裡面開首第一句就是標題,上面寫著科考試題附帶詳細答案,絕密!
看到這幾個字之後,那士子震驚的看向了兜售之人,對方使了一個眼色重重點頭,意思是證明這個的真實性。
“這個……”
士子想問來路,卻被賣家眼疾手快的攔住,捏住了那個答案低聲道:“莫問出處,作價十兩現銀,絕密交易,若是不要,當咱們沒見過……”
“要,怎麽能不要!”對方死死拽住不放,另一隻手立刻掏錢,速度簡直比脫衣服都快。
如此往複,那兜售之人大賺特賺,不大一會兒懷裡的布包就快見底,同時也擠上了二樓,從最外圍擠進了裡面。
這位興許是沒什麽眼色,也或許是賺錢麻木了,隻想著發財不看看形勢,竟然靠近了趙郡李氏的一方公子。
“什麽人?這般放肆,瞎了你的眼,竟敢這時候跑到爺的跟前兜售私貨?
現在的賤商都這般不要面皮嗎?區區商賈,是你這等賤民能高攀的起的?”趙郡李氏李敬心一把揪住了兜售答案之人,怒聲呵斥道。
“別別,這位公子饒命,小人只是個賣貨的,買賣不成仁義在,您不喜歡小人離開就……”那人趕忙求饒。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衝撞了我們,這麽容易就了了?來人,給我拉下去打!”李敬心下令道。
這算什麽?殺雞儆猴嗎?我們正在辯論商賈的事情,你們就借題發揮,當著我們面貶低打罵商販?這絕對不能忍。
狄仁傑死死按住想要發作的小萱萱,給崔灝使了一個眼色,崔灝拍案而起,“站住,李敬心,把人給我放開!”
“怎麽?我處置一個冒犯我的賤民,關你崔灝何事?你好像管不到我吧?”李敬心嘲弄道。
崔灝不屑嘲諷說:“身為貴族,就是這種教養?跟一個平民百姓為難?
且不論身份貴賤,人家不過是為了出來討生活才找人多的地方兜售東西,何罪之有?”
“你少在這裡假惺惺裝仁義,你清河崔氏這等事情當年也沒少做!”李敬心強辯道。
“敬玄兄,這就是你趙郡李氏子弟的風氣?”崔灝朝李敬玄質問道。
李敬玄老神在在的淡然道:“今日以文會友皆是雅士,無關人等攪擾盛會有錯在先,錯了就要承擔後果,跟身份無關。
崔兄,你所謂的同情弱者,是出於憐憫,還是想要幫他?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
“我隻論此時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幫扶他人無愧就是,害人救人我心自明。”崔灝朗聲道。
“好!崔公子仗義,路見不平自當拔刀相助,聖人有言泛愛眾而親仁,大善!”有人附和道。
李敬玄不屑的看了說話之人一眼,隨後站起身來,環視四周最終目光落在了兜售東西之人身上,開口問道:“你是事主,你怎麽想?是想要他幫忙救你?還是想認罪受罰?”
那人勉強笑道:“公子說笑了,能不被打誰願意挨打?求公子開恩,小的也是無心之失,別跟小的一般見識……”
“唉!愚夫一枚!
可悲,人不自救,孰能救之?
敬心,放人,別為一個愚夫汙了趙郡李氏的身份。”
說完了這句話,李敬玄複而回到自己位子上,重新坐下閉目不言。
“是,兄長!”李敬心松開那人,賣貨者瞬間松了口氣,趕著要瞧瞧溜走。
誰成想卻被崔灝叫住了,崔灝朝著李敬玄追問道:“敢問敬玄兄,何出此言?你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俗人,還請明告在下,為何說我是害他?”
能問出這句話,崔灝其實在心裡已經自己推敲過了,隱隱有個感覺,但不太真切。
見對方心誠,像是個真心求教的,李敬玄也樂得交個朋友,就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試想一下,從他本人的角度看呢?
一個弱者,闖下禍事之後,有他人解圍,或者依靠人家的施舍寬懷,從而化解了危機免於責難痛苦。
長此以往,弱者不知道犯錯就要承擔責任,只知道犯錯會被諒解寬恕,那會不會不停犯錯闖禍?久而久之越演越烈,不可怕嗎?”
小萱萱聽到這個,撇了撇嘴不信道:“誇大其詞,你怎麽不說人家會吸取教訓下次不再犯錯呢?別以偏概全,把什麽事情都往最壞了去說,嚇唬人有用,講道理未必有用。”
李敬玄忍不住笑了,“這位小兄弟說的也不錯,但一看你就是未經世事,不知人心險惡和複雜。
放過這些片面不論,咱們以小見大。
當世上的弱者遇到麻煩,都去指望強者的同情和寬恕的時候,恐怕十有九空,因為不是人人都有同情跟憐憫的。
反之,若是今日他受到了懲罰,錐心之痛更能讓他牢記教訓,下次就知道行事小心謹慎,不敢惹是生非,從是非源頭掐斷,不是更好?”
“你、你這個說法……聽起來好像有道理,但肯定還有漏洞,只是,只是我現在沒想到,等我想到了一定再反駁你。”小萱萱聽完,好像沒想到反駁的道理,只能丟下一個再戰的宣言自己坐了回去。
李敬玄哈哈笑道:“小兄弟求知心強,好事,在下期待來日之辯。”
崔灝點頭讚同道:“敬玄兄此言有理,強者未必個個有同情心,但無論強弱者,都有恐懼心,知道了恐懼自然就會舉止有度,是非就少了。
正如當年孔聖人責怪門徒子貢解救奴隸不領賞錢一樣,道理相通,今日受教了。”
這時沉思過後的狄仁傑開口說道:“三師弟,恐怕李兄的意思,比這個要更深一層吧,你不如聽他下面的話。”
李敬玄微微詫異,沒想到對面有人能料定我的心思?這狄仁傑雖然年紀小,卻無愧杜氏大弟子的名頭。
微微示意,李敬玄指著那售賣者解釋道:“從他本人方向看,挨頓打一時之痛,能讓他以後的路更平坦,看似眼前是坎坷,實則是為以後鋪平了道路,這就是長進。
若這時候你幫他擋住了坎坷,人都是有惰性的,趨利避害是天生的,下次他還期盼救星,沒有救星怎麽辦?
惹下同樣挨打的事情還好說,若是惹下殺頭的禍事呢?可沒有下一次了。
人總是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代價的。
所以你覺得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
崔灝啞口無言,甚至還有些慚愧,從小到大也沒注意過這個問題。
也有人忍不住質疑道:“李公子,如果助人為樂扶危濟不對,那為什麽孔聖人教我們聞善相告,見善相示,爵位想先也,患難相死也?
難道他老人家也錯了嗎?這麽多年來,我們所學都是錯的?”
是啊,可不是嘛,李敬玄一個區區後輩,竟敢非議聖人教誨?他憑什麽?
二樓觀眾立馬嚷嚷著議論了起來。
沉默了片刻,李敬玄沉聲道:“聖人教誨自然是沒錯的,但儒家傳道千年,至今有幾人學到了聖人教誨?
學過的也未必全能恪守己身。
更別提天下不識字者十有八九,這些人沒機會讀書識字,成長的唯一途徑,可能唯有一次次碰壁長進幾身了。
我只能說,聖人的願景天下大同是美好的,只是前路還很漫長。”
“說的好!敬玄兄今日之論,崔灝心服口服。”崔灝忍不住大聲喝彩, 二樓瞬間大嘩,一個個對這位李敬玄公子刮目相看。
其實李敬玄沒敢把話說透,更不敢說出自己內心真正的見解,那更加殘酷,人們不可能接受的。
禮儀道德當世最高,可這一套卻是未來約束人心,人心一半善念,一半是貪婪跟罪惡,想要背離背離人的本性重新塑造全是善念的人性,這條路太難了,甚至是走不通的。
就像是那句經典的台詞一樣,如果道歉有用,還要敬茶做什麽?
正是因為時下道德漸漸淪喪,社會才越發依賴法律來約束人性……
(PS:抱歉扯遠了!)
常百草出身最底層,靜靜的聽著這番辯論,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殘酷經歷,他越發認同了李敬玄的說法,於是追問道:“李公子,不知為何你又說,人不自救,孰能救治?
既然你知道讓他挨打不算壞事,為何又要放他?你不願幫他嗎?你也是儒家士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