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資料不足的情況下,就算胡曉峰這樣的天才,也有犯錯的時候。
他一直想當然地認為,縣城的中央大街,即文化廣場所在的那條主街,便是所謂的“老街”。
其實錯了,本地人所說的老街,現在只能算一條岔道,從寬度長度和繁華程度來說,還擠不進前三。
“我小時候進城,這條街就已經不算正街了,不過那會兒還是挺熱鬧。”方鈴邊走邊感慨著。
“從我記事兒起,老街就很清靜了。”卿憐兒無情地打臉。
不是說方鈴撒謊了,只不過方鈴的“小時候”,可能比卿憐兒要早幾年。
年輕就是可以驕傲的。
“估計我小時候,這條街還沒建起來呢。”胡曉峰連忙打個哈哈。
方鈴臉上微紅,扯開話題:“也不知政府怎麽想的,位置這麽好的街道不大力發展,這些房子都太舊了。”
胡曉峰道:“很多城市都這樣,原有的中心城區,拆遷或改造太貴,還不如另辟新區。”
“所以,我那書也是這樣,叫我改,還不如新開一本。”女人就是多變,這才幾分鍾啊,又改主意了。
“新區可能很好看,但文化底蘊是不可複製的,這條老街下面,層層疊壓著千百年的歷史,再多錢也換不來。”胡曉峰悠然向往著。
“你也說被壓在下面了,怎麽看到得呢?”方鈴輕輕推了胡曉峰一把,眼神裡頗有幾分春意。
胡曉峰費好大勁才讓自己的血沒那麽躁動,咳了兩聲:“眼睛不準確,當然是用心靈去看。”
卿憐子像是完全沒聽兩人說話,自顧自看著街邊飛簷。
“咦,這不是小方嗎?”前邊一家副食店突然傳來叫聲。
店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挺著個肚子。
方鈴愣了一下,隨即有些尷尬地打著招呼:“劉老板,你怎麽在這開店,不賣豬肉了?”
劉老板哈哈笑道:“轉行兩年了,農貿街不是拆了嗎,你不也沒賣鹵菜了麽,不過看起來,小方你最近混得不錯啊,還越來越會打扮了,我剛才差點不敢認。”
方鈴看看胡曉峰和卿憐兒,匆匆跟劉老板說下次聊,然後繼續往前走。
胡曉峰倒是早猜到她以前做的小生意,就算知道賣過鹵菜也沒覺得太意外。
其實方鈴之前越是混跡在市井,越顯得她“芳鄰”這個作者號的可貴。
《我買了一條街》裡面,關於大城市高端生活的描寫,盡管有模仿和臆想的痕跡,但還是有不少閃光點,顯出了主角高貴的氣質。
鹵菜店老板內心,是真住著一個小公主的。
“好吧,我以前確實土,我做的生意都上不了什麽台面,所以我才羨慕那些大城市的人,我想寫他們那樣的生活。”方鈴突然站住,轉頭看向胡曉峰:“非要讓我寫老街,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胡曉峰摸了摸鼻子,想了想。
不想寫司空見慣的東西,這種心理太常見了,胡曉峰自己也是如此。
這也是傳統作家最詬病網絡寫手的地方:為啥你們不寫現實,非要寫幻想,寫那些神仙鬼怪?
其實太簡單了,我經歷過的人生,憑啥叫我再重複一次?
誰不想體驗全新的生活?
經典作品最重要的元素是稀缺性,很多所謂現實主義的大師,往往也靠描寫老少邊窮這種極端的生活來取勝。
越冷門的生活,知道真相的人越少,
大師可以盡情加入虛構成分,其實跟寫玄幻仙俠是一個道理。 方鈴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沒有極端的生活體驗,又不善於提煉生活,她唯有模仿和臆造。
“為什麽醜惡的事物總是在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遠在海角,這話是余華說的,當然還有很多人說過這樣的話,得不到總是最好的。”胡曉峰笑笑,“但也有很多人說過,只有失去才覺得可貴,所以身邊的事物,也許總隱藏著美好。”
方鈴似乎厭倦了再演戲,苦笑搖頭,表示聽不進去。
被揭穿過往,她現在狀態變差了,連形象都不太願意保持。
胡曉峰很懂這個,當讀者狀態不好的時候,得趕緊寫些他熟悉的東西提提神。
“那家‘青年飯店’,看上去有年頭了,方鈴你以前吃過麽?”胡曉峰伸手一指。
“吃過幾次,那家店的老板五十多歲吧,每回都用色迷迷的眼神看女人,特惡心。”方鈴哼道。
“這老板有意思。”胡曉峰大步走了進去,不一會兒就出來:“方鈴你多久沒來吃了?”
“我中學和剛出來幫人的時候吃過,十年以上了吧,怎麽?”
“老板前年掛了,現在是他兒子在開。”胡曉峰聳聳肩。
方鈴睜大眼睛,以手捂嘴。
胡曉峰忽然又一指:“那家服裝店,以前你來過沒?”
方鈴表示沒印象,畢竟做服裝生意的那麽多。
“一個孩子在做作業,老板娘還抱著一個小的,你能聯想到什麽?”
方鈴再搖頭。
“十年前,她可能跟你一樣,在幫人賣東西,或者只是一個逛街時看什麽都新鮮的小姑娘,而現在她卻做了老板娘,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這中間發生了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你小說裡買下一條街,不僅是買下了那些店面,也買下了幾百段不同軌跡的人生。”
“一條街,承載著千人、萬人的記憶,你真能全部買下麽?”
“得不到是最好的,失去的是最珍貴的,而時間就是已經失去再不可得之物。”
“香舍裡榭大街,某一天你還有機會去,老街的過去卻只能留在記憶裡,而且還有很多故事是你未曾挖掘過的,論稀缺性顯然是後者更……”
方鈴突然大叫一聲:“我知道了,我寫!”
“胡總你確實給我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但真的不能讓我重開一本麽,我突然有太多想寫的了,老書裝不下。”方鈴做出可憐巴巴的模樣,眼睛裡好像還濕了。
“想象力是需要籠子的,不然會泛濫不可收拾,老書正是最適合關你的籠子。”胡曉峰笑道。
“你好壞!”方鈴狀態又恢復了,捶打著胡總裁。
“這一段文字,是清朝的。”卿憐兒的聲音突然響起,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電燈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