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崽子不安生。
他身體恢復得太快了,受傷不到半月,就自己拆掉了右腿的夾片。
本來也不是骨折,弓箭擦著骨頭射穿了小腿。
聽李醫師說的意思,大概就是骨頭上被矬掉一塊兒。
固定木片只是為了在初期輔助愈合,避免走動,造成二次損傷。
但還是要撐杖,估計不到三個月是別想自己走路的,腿上一前一後兩個洞,早就不再流血流水,逐漸開始結痂。
也許有胡人體質的原因,不過李醫師堅持認為是益腎壯骨湯的功效。
現在唯一的麻煩是,他要撓傷口。
不光是皮膚結痂,骨頭也要結骨痂。
各種組織開始增生,神經末梢變得非常敏感,稍有刺激就會發癢。
哪怕只是從屋外到屋裡的冷暖變化,也讓小狼癢得如百爪撓心般難忍。
他隔著包扎把傷口撓裂了五次,還不愛洗澡,傷口有發炎的趨勢。
雖說李醫師又拿來什麽化瘀止癢的膏劑,可那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東西。
而且治不治標也存疑,放到現代,傷口止癢也只能通過減少外部刺激來避免觸發,要麽靠忍,要麽靠手機。
所以將離覺得是小狼在後院呆得太久,對環境早就習慣,鈍了視聽,又沒什麽事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就帶他出去看看世界,最後要到鄭宅。
前一晚還強行讓仆人拖著給他洗了個澡,沐發浴身。
那過程痛苦艱辛,說是給真正的狼洗澡也差不多。
又給他安排間正經的客房,給了兩套簡單的衣服,本想幫他束發,這孩子不願意,扯開兩次,還有意把頭髮揉亂。
其實他這張異邦臉非常不適合中夏人的打扮,不倫不類,披頭散發倒還本真,宋桓就由了他。
熱鬧的地方人多眼雜,小狼白膚藍眸,容易引起圍觀。
又是奴隸身份,主仆三人便坐上馬車,掀開簾子讓他朝外面望望。
這孩子把頭伸出去後就再沒收回來過,眼睛瞪得大大地軲轆直轉。
今日天空湛藍得像要溢出顏料來,完美到一種虛幻的地步,跟假的一樣。
將離也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天,大片大片的團雲低低擦著天邊遠山,緩緩移動,風吹雲散,在天上留下長長的、如絲線般的雲痕。
其實外面的街景也沒什麽好看的,城市被垣牆圍成的區域分成了一塊一塊,遠遠能看見市集的市亭望樓。
旗亭的紅黑色旌旗正在冉冉上升,迎風招展,上面用蟲書寫了大大的“市”字,這就代表開市了。
九原君府在城北,去往南郊要經過市集外的主道。
此時才是上午,比起上個月秋收季,進入孟冬後,街上忙碌的身影少了許多,大多是在不緊不慢地揣手走著,也都加了厚衣。
所謂厚衣,只是加厚的麻衣。
這年頭沒有棉花,家裡有條件的就用綿,那是蠶絲結的絮,填充在衣服夾層、寢衣或是裘袍裡。
普通人家的女子穿襦裙,襦裙是短衣和長裙的組合,也是婢女婆子的裝束。
冬天穿夾了綿的襦裙,有點像襖,叫複襦,夏天把綿抽出來,就變成了單襦。
條件不好的人家,就穿很多層麻衣葛衣,這才入冬的第一個月,就有人裹成了個球。
一些人農忙完了會從農夫變身獵戶,所以動物毛皮很常見。
官員或是商人家都會穿領邊帶毛的衣服,
也有動物毛皮做成的外衣袍子。 並非只有將離和雲娘才能穿什麽狼裘狐裘的錦袍。
楚商穿錦裘的也不少,而且南楚來的袍面材質更誇張,都是羅、紈、綺這些錦中的頂級料子,還繡得眼花繚亂,在將離看來是有些顏色過載的。
不過裘領的獸毛質量的確是北方動物更勝一籌。
無論從毛的密度質感還是毛色光澤來看,將離的黑狼裘總是最出挑的那個。
只要往市集裡一站,再加上他左臉那道恰到好處的劍痕,凝神直視,路人紛紛避讓,什麽天花亂墜的南楚浮誇玩意兒都要掉色。
又因為是先秦帝親自獵來的,才更顯珍貴。
而通常情況下,這裘袍裡面,其實抓了一隻煎餅……
……
馬車這會兒已經過了市集北門。
主道西側還有軍市和女市,也都升了旌旗。
那兩處將離去看過,軍市很普通,裡面都是官府市,士伍們分批組隊來采買,大都是當地的郡卒、縣卒。
女市的話,他只是從車輿裡望了一眼。
也像市集那樣被分割得整整齊齊,女市女子倚門待客,偶有樂聲傳出,大中午的,從裡面出來的男人倒是不少,有士伍有平民,更有楚商。
當年“齊桓公宮中女市七,女閭七百”,“七”不是實數,只是“很多”,“閭”是裡巷的門,倚門女子七百也未必確實,但總歸就是很多很多。
管仲獻策,改革政經。
為充盈國庫,其中一個手段,就是把暗娼私營變成一個需要繳稅的行業,置女市收男子錢入官,引得國人非之。
但在那個時候,也的確要有這樣一個地方來迎合需求。
後來天秦對女市多有管制,九原這裡還算是弄得低調有序。
不過聽聞南郢那邊就過分了些,甚至有傳言說是要在城外建女城,就是升級版的大女市,都能建城了……
而目前南郢的女市,不僅有妖姬消磨身體,還以舞樂惑人心智。
很多人流連其中,拋妻忘子,散盡家財,竟讓南郢商市蓬勃繁榮。
商市昌隆當然不盡是這一個原因,卻也由此可見一隅。
各行各業斂財興盛,使得南楚民富軍弱,財富被大商巨賈掌持,國家上層始終是萎靡的。
雖曾憑初代楚皇一人得以中興,然八百年陳屙舊疾,使得這楚國就如緩緩駛向深淵的巨船,盡管外表華麗平穩,但船艙中盡是朽木爛樞。
即使掌舵人有心修補,可若如無扭轉乾坤、改天換地之力,也無需外界風浪,這船自己便會墜入深淵。
大船轉向太快就容易傾覆,若是轉得慢了,墜淵即是必然。
有無中興之主轉舵,也隻決定了它距離墜淵的時間長短而已。
若非天意阻撓,兩場異象暴雪幾乎滅盡天秦男丁,秦國早就滅了楚,哪由得這番南北裂世?
眼下距離秦武厲王遭雷擊暴斃已過六十余載。
有人滅楚之心複燃,欲重啟統一大業,頻頻進言,再議伐楚之事,甚至想要調用北境軍馬南下備戰。
而這些無一例外地,全部遭衛太后當場駁回,名為謹遵祖輩教誨,不義之戰勞民傷財,實是忌憚再逆天意,遭受天譴。
秦帝年僅十七,尚未親政,便有臣子控斥衛氏外戚獨斷專權。
朝中分立存楚滅楚兩派,宗室貴戚以天譴為前車之鑒,懼國家再遭橫禍,故主存楚。
而大臣多要破勢革新,言道國家無戰,軍功爵形同虛設。
黔首無法斬敵進爵,刑徒不能以戰贖罪。
如今國內人心動蕩,五國舊地又萌復國之念,急需一場大戰來緩和民怨,故主滅楚。
也正是從那時起,就如白進所言,兩派重臣皆有被冠以汙名而連根拔除者,舉家連坐。
對立的態勢不僅未見減緩,反而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