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淮水暴雪第九十天。
信陽城。
城東雪堆被凍至僵硬無法挖掘，仍有一半糧食未能挖出。
南陽城四萬五守軍開始喝粥。
……
孟冬，淮水暴雪第一百二十天。
出現大量的凍死餓死。
城外慢慢堆起一座高高的屍堆，焚火燃燒，三日不熄。
炭火薪柴完全用盡，守軍拆屋生火。
開始喝稀粥，殺馬。
……
次年孟春，淮水暴雪第一百五十天。
正月。
城中余兩萬人，喝米湯。
……
“他奶奶的，我們的士伍死了大半，那一百多個俘虜倒是完完整整的一個沒少，將軍，讓他們出城自生自滅吧，好歹還能給自己人省下一抔米。”
王兗躁裡躁氣的，在屋裡來回踱步。
最初食物相對充足的時候，大家對俘虜沒有什麽意見，養俘虜本是尋常事，別說還有一個天秦的上將軍和一名裨將。
但隨著物資逐漸減少，軍中必然會對吃白飯的心生殺意，對上鋒的不滿情緒也越積越重，已經有人開始虐打俘虜泄憤。
現在裨將們的意思，是隻留白進和魏仲武兩個人，只要這兩個就夠了，留著其他無名小卒沒有意義。
將離從兩個月前就開始考慮這事，裨將們清楚他對母國俘虜心有存意，一直沒人當面提出，將離也就模棱兩可地沒有主動說明。
他下不了決心，在等人來推自己一把。
直到今天，王兗再也忍不住衝動，跑來大吐苦水。
其他將領這才跟著他一起請示，以為將離會對俘虜有所回護，結果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好。”
……
……
一百零二名天秦俘虜像羊群出圈一樣地被趕出了信陽城。
白進和魏仲武早就準備好了這麽一天，碗裡的稀粥越來越稀，直到一粒米都看不見的時候，就是俘虜們的死期。
同樣的境況若是放到自己，不出一個月定然會殺俘，他們還有點意外將離竟拖了這麽久。
俘虜們被南楚軍用長矛抵著出城，三步一回頭，城門關上的時候，好多人脫力地往雪地裡一坐，嚎啕大哭起來，哭著哭著就沒了聲音，然後就一直倒在這裡。
還有的人艱難地跨著雪，拚命往北跑，想要跑到大營，跑過淮水，跑回天秦，跑回家，他們的身影很快也埋沒進雪裡……
……
……
午後，將離來找老甲下象棋，子旦在一旁揣著手觀戰。
老東西的病情時好時壞，大家也都習慣，只要順著他的話說，不要較真他忘事的事，與這個大大咧咧的老人交流起來也還滿開心的。
日子艱難，只有在關上房門、和他坐到棋盤前，才能讓將離感覺到一絲放松。
連綿不絕的饑餓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大軍撐不下去了，自己也快要撐不下去了，沒準明天就要開始吃土。
子旦抱膝坐著，肚子咕咕直叫，歎出一口餓氣:“薑哥……今天又有人來醫署偷藥，被我們發現後就開始明搶了，連他們的上級都不管。”
將離手中執了一枚“卒”棋，本要落下，卻又泄氣般地丟到一邊，搖了搖頭:“都是餓極了的，連吃的都沒有，留著藥有什麽用，明天把藥送去庖廚，你看看怎麽熬可以吃，能做多少是多少。”
子旦難過地點點頭。
“唉……”老甲長歎一聲，

摸摸饑腸轆轆的肚子，“老東西老嘍，要死在這個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嘍，一生沒敗給刀劍歹人，卻要空著肚子死，呸！老東西不服！”
將離也不服！
將離決定了！明天就去挖土來吃。
就算死，也不能可憐兮兮地空著肚子！
“誒?小將離啊，你看，棋盤上的河界像不像我們現在的處境?你的‘將’被圍死了，你剛才丟掉了卒子，這盤就是死棋了啊，哈哈哈。”
“……”
將離扶著額頭，一臉生無可戀:“先生……不要再說了……我都快要哭了……”
“不過……”老甲眯起眼睛左瞧右瞧，好像在棋盤上看出點門道，“你的這個‘車’好像可以破局，尚有解法，你還沒死透呐。”
“車?”
將離正要湊上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個解法，門外傳來一聲通報:“將軍！三營……三營出事了，他們在、在吃人！”
……
……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七十年前曾經出現過的一幕，如今又重新上演。
城西三營的處所是五座相連的裡巷，這裡已經被饑餓的重兵團團圍住，士伍們手持弓弩嚴加戒備，但沒力氣的手不能確保他們可以完全張弓。
院裡飄出的陣陣肉湯香氣勾起了所有人強烈到即將噴發的食欲。
人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凶殘的狼眼。
唯一可以勒住他們而不失去理智的東西，就是軍法。
將離和一眾裨將穿甲佩劍，怒氣衝衝地穿過人群。
吃人的那八個被捆了手跪成一排，低著頭還不時舔嘴，對同袍的味道意猶未盡。
院子裡香味衝天，連製服他們的士伍也忍不住頻頻吞咽。
一具被扒光的屍體正在被從屋裡拖出，少了腿，腿在鍋裡，切成了一塊一塊。
將領們雖也被肉湯的香氣所誘惑，但一想到這特麽的是人肉湯，胃裡一陣翻騰，同時乾嘔了一下，肚子空空的，實在嘔不出什麽。
“將軍！”跪著的一人忽然高喊， “我們沒有殺人！老三是餓死的，發現他的時候，就已經沒了氣兒……我們、我們……”
“是啊將軍！大夥兒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有自己死的，我們不吃……難道就要這麽餓死嗎?”
他們的這些話，讓在場的好些士伍眼前一亮，這好像是條生路。
軍中每天都在餓死不少人，能燒的木頭也快要燒完了，凍死的會更多、更快。
與其看著這些肉白白被送去城外燒毀，不如讓自己活下去。
有人開始抱著期待地看向將領們。
三營屬王兗管轄，自己手下兵出了亂子，他怒眉大罵:“畜生！他是你們的戰友，是同袍，是兄弟！你們也下得去口?如果死的是你們的老娘、婆姨和孩子，你們也吃嗎?”
一人嘟嘟囔囔道:“死都死了……”
王兗大怒，鏘地拔刀:“同類相食，與他媽的野獸無異！”
他說著就大步朝那人走去，猛地壓下他腦袋。
隻一瞬，冷光閃過，頭顱滾落。
“那幾個，也給砍了，再有食人者，同此下場！我南楚軍法不是擺設！只要你們還穿著南楚的軍袍、守著南楚的城，就是南楚的兵！就要服從——”
咻——
一箭劃過，直直射穿王兗的腦袋。
他嘴巴微張，還想講完沒說完的話，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抽搐了一下，轟然倒地。
射箭之人高喊:“兄弟們！他這是要拿軍法把我們逼上死路啊！自己死掉的人，為什麽不能吃?去他娘的軍法！老子要活！”
要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