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將離和黃彭只見過兩次，還都沒有正式打過招呼。
第一次是在雲夢城的獸園，將離和南望在獸甕邊上看那些紈絝們鬥獸、鬥奴。
第二次，是在四年前的楚宮王宴上，顧氏四人被楚皇召上大殿，黃彭認識顧氏父子三人，當時就注意到了這個多出來的陌生面孔。
一個人想要隱藏自己的身體，在人群後面低著頭不說話就可以，但氣場很難掩藏，舉手投足之間帶起的風都不一樣。
而王宴上黃彭罪行敗露，正是這個人的這雙眼睛，一直在暗中緊密地觀察他，讓他如芒在背，如今再次見到，黃彭才確認原來當初的異樣不是空穴來風。
“昭湛呢?”
這才是他關心的問題，太子既然繼位，昭氏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將離輕輕丟下一句話:“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黃彭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往他身後望去一眼，思考片刻才恍然:“他、他死了?昭湛死了?”
將離不是來給他答疑解惑的，但既然他想知道，就讓他死得明白。
卻也懶得開口，朝身邊的連吾稍稍抬手，連吾隨即正聲道:“昭氏逆賊屢次行刺太子，又教唆公子諾殺父弑君、忤逆篡位，大逆不道，全族已被盡滅，南楚自此無昭。”
黃彭皺眉聽著，想不到這幾年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以為昭氏只是會被處罰、冷落、不受新君待見，但想不到居然會被滅族，也難怪，他們都謀逆了，哪裡有活路，自己的幾個姊妹和外甥估計也賠了進去。
不過好歹比他們活得久，也算是老天有眼。
將離不管黃彭低著頭在想什麽，揮揮手讓人把他雙手捆緊，然後松了松肩膀站起身:“王兗，清點逆賊人數，帶匪首進村搜捕漏網之魚。”
王兗領命，帶了一隊人押著黃彭出林，在村口拖開一具具屍首，把他們排成一排，逐一檢查面部，黥面的、沒有黥面的都要分開統計。
數下來只有七十多人，而廬江郡邊縣上報來的擾境流犯人數至少是百人，肯定還有人藏在村裡。
汀蘭已經被醫徒抬著擔架進村，就近找了處屋子幫她點灼，原來躺過的地面留了一大攤血印和一支帶血的箭，黃彭揪心萬狀，低著頭回到村裡。
村民們緊張地躲在屋中，打開門縫窗縫朝外看來，他們知道這些人來自五嶺以北那個遙遠的家鄉，帶著一絲熟悉卻又有種陌生的恐懼。
王兗在村中心的空地站定:“南征將軍有令，參與擾邊犯境者若在一刻之內自首告罪，其家人概不追究，一刻過後，我等將挨家挨戶逐屋搜索，藏匿與通敵同罪，立斬無赦！”
他的喊話很大聲，連村外叢林也能聽到一二，可小半刻過去了，村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見狀，王兗讓人背來幾個沉重的大麻袋，“嘭嘭”幾聲悶響扔在地上。
“半刻之內交人者，每戶賞糧五鬥，當場發放，絕不食言！”
話音落罷幾個數的時間，最近一處的屋門慢慢開了，裡面出來一黥面女人，拎著一個麻袋出來，往王兗面前一放:“先給糧，後交人。”
王兗冷哼一聲，若非看在這些人是老幼婦孺的份上，他才不會那麽多廢話，還要給流犯送糧?還被他們提條件?做夢！
他雖心裡這麽不爽著，但將軍下了令，他便也命士伍開始稱米，倒了滿滿一大袋子後，女人費力地把米袋拖回院子，朝屋裡喊了一句，

裡面這才又不情不願地走出一個黥面男人，低頭站到黃彭身邊。
之後接連有人自首，或是自己出來，或是被家裡人逼著出來，總共五十多。
王兗發出最後通牒，又過了一刻，再沒人自首，他便高聲宣告了這些人的罪行，將他們手捆身後，押出村子準備處斬，黃彭也在其列。
將離過去監斬，看著他們一個一個人頭落地，一顆腦袋滾到腳邊，稚嫩的臉蛋，無神的眸子，他低頭看了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跨過。
砍到最後只剩一個匪首黃彭，他本已絕望，但見將離來，忽然爆發出帶著哭腔的叫喊:“將軍！內子怎麽樣了?她醒來沒有?！能不能——”
“老實點！”身後士伍一把摁住他後脖頸，可他又猛力掙扎起來，邊痛哭流涕邊扭動著肩膀要抬頭，兩個士伍押他不住，劊子手便要直接下刀。
將離抬手叫停，黃彭一個泄力，癱坐在地上，四肢無力地大口喘氣，吐辭斷斷續續:“將軍……我、呃不，罪民，罪民想——”
“你想見你妻子。”將離接話道，緩緩在他面前蹲下。
黃彭這才抬頭來看他，也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這人，卻又一時不敢去看，只能歎了口氣點點頭:“望將軍成全。”
將離冷目冷聲:“我成全你，景家姑娘怎麽辦?她才剛及笄，誰來成全她可憐的父母?還有那些被你傷害過的人、設計陷害過的人，你手上那麽多無辜人命，誰能給他們一個說法?”
黃彭咬緊牙關，懊喪地頓首，一遍遍地磕頭，額頭把地上的泥土砸得飛濺。
“我對不起他們！是我混帳！到了那邊必被他們碎屍萬段！我也認了，只求將軍、求求將軍讓我再見內子一面。”
將離暗自歎息，當初那麽囂張跋扈的南郢惡霸，從不把女人和人命放在眼裡，現在居然為了昔年的一個舞姬磕頭磕成這種樣子。
他不想心軟的，但念在汀蘭曾為自己搜集情報有功，即使黃彭被流放了也還是堅定追隨，那女人的確令人印象深刻。
將離扶刀站起身，乜斜著眼睛:“那就讓你們見一面，記住，不是因為你，只是可憐汀蘭，她是個好女子，嫁給你，不值。”
黃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肩頭抹抹老淚，又是一陣磕頭:“謝將軍！謝將軍成全！謝將軍！謝——等等……”
他忽然收聲停住，狐疑地盯向將離:“你怎麽知道……她叫汀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