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緩動作，環顧一下帳中，認出榻上躺著睡覺的那個，就是重傷的魏秋子，雲娘在邊上也合眼休息，其他再無旁人。
帳子裡充斥著藥膏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兒，角落裡還焚著安神香。
幾種味道混合起來，的確很催眠，將離一進來就又打了個哈欠。
見雲娘的裘袍有些往下滑落，敞露出肩膀，他輕手輕腳躡步到旁邊，俯身提拎起袍領，慢慢幫她披好掖嚴。
“九原……”
從門幕外進來一人，端著水壺見到將離在帳內，脫口而出地喊了半句。
將離以為珠兒或是其他婢女，並不抬眼去瞧，只是向門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來人息音，她便不敢出一聲地退到角落去忙了。
他直接在雲娘身旁席地坐下，手臂支在榻上，撐著腦袋去看她。
此時兩人就像一對同桌，偷看女生趴在課桌上睡覺的男孩兒兀自傻笑一下，只不過旁邊還躺了個胛骨穿孔的魏秋子。
雲娘就像感應到了一樣，緩緩醒來，一睜眼就瞧見將離笑著衝自己眨了下右眼。
這個讓她擔心了一夜的人終於安然無恙地回到面前，心頭微顫，目光閃動，卻很快平靜下來，依然趴著，輕聲道:“公子回來了。”
“嗯，回來了。”
之後才慢慢坐起身:“聽說公子墜崖，妾身擔心……”
她說著翻開他的手掌瞧瞧，再打量一下他全身，看看有沒有缺胳膊少腿。
將離撐開輕裘讓她檢閱，像隻蝙蝠一樣，還連扇兩下胳膊，笑道:“死不了，我是妖怪變的。”
雲娘莞爾輕笑，握住他手。
“我聽說……”將離朝前挪了挪，湊她近些，溫言軟語道:“你救了魏家姑娘一命。”
“李醫師救的，妾身只是打下手。”
“那魏夫人又是什麽情況，昨晚可是有人親耳聽見你把她給罵走了，原來雲娘也會罵人啊。”
雲娘微微蹙眉:“是誰這麽耳報神?怎麽什麽都跟公子說，況且……我不是、妾身不是罵，是在同魏夫人講道理。”
見她這副微怒的樣子，將離有些想笑，雙手環住她，在她耳邊輕咬道:“你什麽時候……也同我講講道理唄?要不就現——”
“二位……我還在這裡……”
旁邊傳來一陣虛弱的抗議，來自胛骨穿孔的魏秋子。
膩歪的二位同時朝她看去，小丫頭一臉的無奈。
雲娘立時低下頭，額頭往前輕抵了一下將離胸口，他撓撓下巴，呵呵道:“喲，好巧啊，魏姑娘也在。”
同時余光掃到角落裡一個身影，好像是方才進來的那人。
待看清她模樣，將離又是一陣尬笑:“……呃，呵呵，那個……新垣姑娘也在啊，抱歉抱歉，剛才都沒有注意，我以為是珠兒呢。”
“雲娘啊……原來這裡還挺多人的……”
“嗯。”
雲娘小聲答應著，心裡升起一團疑雲。
她聞到將離的裘領上，有種陌生的草本氣息，不同於自己的蘭，也不是他的菖蒲，而是杜衡……
女子香……
……
昨日的大青山，雲低且遠，遙遙擦著地平線飄移。
今天則一團一團浮在頭頂，慢慢悠悠，天氣依然晴好，在綿延的乾草原上投下斑斑駁駁的雲影。
魏夫人時不時地會來主人帳看一眼女兒，但她剛進門幕，還沒繞過屏風，腰間雜佩輕微碰撞而發出的的鏘鳴聲，

就讓女兒給認了出來。
這丫頭當即裝睡，昏死過去，怎麽喊她都不醒。
“別裝啦。”
魏夫人端著一碗熱湯藥在榻邊坐下，邊吹邊說:“你的雲姐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換你阿娘來伺候你。”
魏秋子睜開朝著裡面的那隻眼睛，想到方才九原君跟雲娘講了句“想跟你說些事”之後，兩人就出去了。
接著是寧姐姐和雲娘家的婢女珠兒在旁邊照顧，後來自己又眯了一覺，再醒來就聽見了母親的雜佩聲。
秋子怕母親問自己偷偷學射藝的事，怕她問起自己的師父，更怕師父知道此事的反應。
他老人家本就隱市於九原，若是因為這件事而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再加上他那奇怪的性子，十有八九會與自己斷絕師徒關系，那自己就真得走到學織錦和等著嫁人的死路上了。
現實好沉重，顯然“睡死過去”是逃避現實的一種方法，自欺欺人但有效。
不過比起那些，魏秋子最擔心的是自己以後還能不能拿弓……
她現在是一動都不能動的，就連旁人坐在榻邊給她喂水時，稍稍壓到左肩旁的寢衣一角，這種細微的牽拉摩擦，都能讓她疼出冷汗。
就算破天荒沒有落下病根，估計也使不上勁。
還有那藥……呃唔……這才是眼下最痛苦的事。
此前一次的喂藥，是雲娘邊哼著“於菟歌”邊給秋子一杓一杓喂下的，母親的聲音雖然溫暖熟悉，但還是不如雲娘的下藥。
藥杓已經遞到嘴邊。
“我不喝藥……苦……”
“好秋兒，這是李醫師給開的益腎壯骨湯， 軍中將士喝了之後，傷口三日便能凝血結痂，等傷口好了之後，我們回家慢慢養骨。”
魏秋子耷拉著眼皮:“……我不是軍中將士。”
“乖，就先喝一口。”
“等雲姐姐來了我再喝。”
“那鄭姬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了?是，她是體貼周到，照顧你也盡心仔細，為母都認了。
“可那還不都是因為她家金風把你傷成這樣的，她那是內疚，不把你照顧得好些，如何才能填補這份虧欠?”
魏秋子輕歎一口氣，實在沒有力氣去跟母親反駁，若放在平時，她定是要扯著嗓門好好說道一番的。
如今只能聲如細紋慢慢道:“不是這樣的……”
“怎麽不是?她家累千金，未來的良人是封君，又不圖你什麽，幹嘛要這樣勞心竭力地伺候一個小姑娘，還不只能是心裡有愧嗎?若不是她家金風傷的你，她才不會這樣呢。”
“唉……”
秋子蓄了一口氣，有些煩躁地道出:“人家想彌補過失有什麽問題?好心好意照顧您女兒整宿，給您省了多少麻煩，怎麽還……哎喲……怎麽還在這……呃啊……”
“好了。”魏夫人將碗落到一邊，“你還是省著點力氣，想想之後怎麽跟我狡辯你偷學射藝的事，還有逃掉的織錦課和不知道上哪兒去的束脩。”
魏秋子突然狠狠噴出一口氣，就再也沒了動靜，一動不動死過去一般。
嚇得魏夫人趕緊去探她鼻息和頸脈，才認定她又是裝睡，輕歎一聲，慢慢幫她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