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從亂箭中死裡逃生的人在黑暗的叢林裡一路狂奔，林子外面的火光並不能為他們照亮太遠的路，腳下雜亂的樹根藤蔓、野棘低灌，無一不成為他們倉皇逃生的障礙。
逐漸深入叢林，光線幾近死黑，皎亮的月光根本照不進遮天蔽日的樹冠，路越來越難走，兩個受傷的人再也邁不動半步，終於靠著大樹坐下檢查傷勢。
新垣平傷了腿，弓箭從他的左大腿外側擦射而過，撕裂出一道半指深的傷口，血已經流了滿腿，順著腳踝淌進鞋裡，怪不得腳底一直打滑，連鞋都不見了，現在左腳沾滿汙泥，還被叢林裡磕磕絆絆的東西劃出不少口子。
剛才來的這一路全靠飆升的腎上腺素來逃命，不長眼的弓箭從耳邊“咻咻嗖嗖”地落下，那聲音令人脊背發涼，恐懼讓他完全沒有精力去關注其他，隻想求生，全神貫注地躲避林中障礙，都沒來得及感受到疼痛。
此時松懈下來，難以忍受的劇痛這才猛烈爆發，暴虐地撕扯他每一寸的神經，鑽心的疼痛讓他直不起身，也令人煩躁不已，眼下卻又不能喊叫，只能扯下一條衣布咬在嘴裡，又緊緊捂住傷口，憋悶的哼叫幾聲來發泄。
新垣平渾身冷汗直打顫，臉色蒼白，嘴唇也很快沒了顏色，他摸到傷口和滿腿黏膩的鮮血，溫熱的血液仍在湧淌，心生一股絕望，今天怕是出不去了。
趙益的肩膀被射穿，右肩插著半隻箭，在林中奔逃時左撞右撞，竟然撞斷了箭尾，留下參差的斷口，穿肩而過的箭身在他肩胛骨裡不知攪成了什麽樣子，他都一聲不吭。
吳修來幫他拔箭，裹著布握住從鎖骨下方穿出來的鏃頭:“忍著點，我要拔了。”
趙益點點頭，急促地快吸幾口氣，咬緊一根樹枝，閉目屏息。
吳修手中抓握一下，深吸一口氣，猛地拔箭，大力抽出——
趙益撕心悶吼，額頭和脖根青筋直爆，箭身的木頭和肩膀的骨肉刮擦出異樣的聲音，箭孔汩汩湧血，咬在嘴裡的樹枝瞬間崩斷。
有碎木茬留在傷口裡，也管不了那麽多，趙益一個泄力歪身靠在樹上:“桀部人……到底在哪兒?”
吳修皺眉環顧四周，搖了搖頭:“他們不敢靠林界太近，在五裡外等我們。”
“五裡?”趙益氣得嗆出一口老血，“我們這才、咳、跑了多遠?”
吳修歎了口氣:“不到兩裡。”
“在這裡撮哨的話……他們聽得見麽?”
“太遠了，”吳修搖搖頭，“先歇會兒吧，天這麽黑，楚軍也不會貿然進林。”
他說罷又去看新垣平的傷，新垣平擺擺手不讓他碰:“別看了，我實在跑不動，你們先走，先回到桀部人那裡再……想辦法回秦，一定要把準確的消息送回鹹陽。”
吳修拱了拱手，目光堅定:“新垣主簿，我等萬不會留主簿一人在這裡，有生路要一起走，再走一裡我就試試撮哨，也許桀部能聽見，到那時我們就安全了。”
趙益扯布裹住傷口，歎息道:“方才你還說進了林子就安全了……”
新垣平輕搖一下頭，語氣虛弱無力:“我怕是連一裡都撐不了……這血……止不住的……就算與桀部匯合……呃、也沒用，你們還能動，趁楚軍暫未搜來，不要浪費時間了，快走！”
吳修和趙益低下頭不願答應，話是這麽說，但新垣平和齊瑞畢竟不一樣，他是相府主簿，是公孫右相的得意門生，還是這次任務的謀劃者、執行者、領導者，

怎麽能說放棄就放棄?
主簿沒了，兩人就算能活著回到鹹陽，要怎樣向右相交代?
吳修微微欠身，撕下一條布開始為新垣平捆扎傷口:“主簿不走，我們也不走，吳修可以背主簿，照樣能行。”
“愚蠢！”
新垣平失望地看著這兩人，又疼又氣地抽了下臉，身體的熱量在一點一點流失，他見吳修在自己左大腿上扎緊一圈布條，眼前忽然閃現了一些畫面。
七年前的冬天，正月裡，自己的右手手掌被突然炸開的竹片刺穿，九原君除了幫自己包裹傷口，還在上臂扎了布。
事後李醫師說過:“……人之經脈如河道，氣血則如奔流的江河之水遊走於體內，身體因創傷而大量出血就如河口決堤……從血脈上流壓製，亦如從江河源頭治洪，簡單有效……”
上流止血！
新垣平突然看到一絲生機，打了個激靈:“快！再撕一條布，捆……”他掃了眼傷腿，掀起衣擺，指指大腿根，“捆這裡，越緊越好。”
吳修應聲操作，很快就綁緊，新垣平頓時覺得傷口不再冒血，身體好像也回了力，松了一口氣。
這只是心理作用，新垣平心底深處還藏著當年那份對九原君的信賴。
而這個九原君，如今在南楚換了張皮，居然要帶兵來搜捕自己。
新垣平無奈地搖搖頭，心歎世事無常，人心易變。
世間從無長久的友誼，只有立場，立場相同便是友，立場不同，那就是敵。
敵人現在要來了，林界方向已經傳來人聲和火光。
他鉚足一口勁，在另兩人的攙扶下慢慢站起，開始往更深的林中墊步走去。
人在絕境中，哪怕是一丁點的希望，都能變成動力的源泉。
新垣平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穩住方向，他要活著回去，老師和家人還在鹹陽等他。
上流止血只能解一時之危，還需盡快處理傷口，一旦捆得久了，整條腿血流不通，很有肯能出現壞死。
不過身體情況是最硬性的條件，他沒走幾步就軟了腿，左腿使不上力。
吳修話不多說，蹲身把他背起，趙益在後緊緊跟著，三人的移動有了明顯的提速。
不過身後追兵的速度更快，好像有什麽窸窸窣窣的動靜先於隊伍迅速追來。
那是很多人在植物繁密的叢林中快速穿梭的聲音，他們熟稔林路，還會上樹在枝乾之間跳躍、攀藤。
三人聽出來了，只有在叢林中土生土長的部落人才能達到這種速度。
新垣平身體疲弱，但腦中思考不停，趴在吳修的背上讓他得以一邊逃生一邊去集中心思判斷對手的身份，不多時就想到其中關聯。
如果楚軍得到了部落人的幫助，那只有一種可能。
閩南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