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南華宮壽宴結束之後，景炎跟著吳俞去鹹尹府認屍。
老柱國景肅在慟哭過後，很快恢復了理智，收拾心情緊隨其後。
死要見屍。
雖然少女已經變為一堆森然白骨，但殘破的衣料和在屍骸周圍發現的首飾證明了這具白骨正是在一年半前失蹤的景氏庶女。
景家來了很多人，圍在景肅後面不敢出聲，庶女的生母幾乎哭暈了過去，老柱國看著愛女的骸骨，默默吐出一句話:“我要黃彭死。”
南楚的貴族勢力是這個國家病入膏肓的沉屙舊疾，別說有封地的分封大公族，就說黃氏這樣的氏族放在平時也是不能隨意動的。
因為這些貴族抱團聯姻，關系層層嵌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不過，當貴族之間發生矛盾，需要楚皇來調解的時候，照顧勢力大的那方就成了唯一的解決辦法。
景肅稱病不朝，黃彭一日不死，他就不出。
景氏雖說在朝中沒有培植黨羽，但那些不站邊的中立大臣，此時統統倒向景氏這邊，他們聯合上書，把黃彭之前的所有罪行一一列數，要求給黃彭死罪。
設賭放錢誘害良家子弟、將官鹽田當私產抵押、以私鹽充官鹽欺君罔上、強佔民女逼良為娼，當然，最重的一條，奸殺景氏少女、毀屍滅跡。
如果沒有最後一條，光是前面那些，昭湛也許還能幫黃彭說上幾句，再掩蓋一下，楚皇看在昭氏的面子配合著做做樣子，等過了風頭，沒幾年黃彭就能翻身，旁人都動不了他。
而如今，同為三閭之一的景氏如此堅決，還聯合朝中諸多大臣聯名上奏，況柱國掌兵全國軍力，不是說他會反，而是這力量實在讓人忌憚，昭氏在實打實的兵權面前，也只能袖手旁觀當路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家撇清。
其實早在壽宴之前，黃彭休妻娶汀蘭之後的這兩個月裡，昭湛終於認識到這個小舅子是個可怕的無底洞，如果繼續下去，搞不好哪天就會拖垮昭氏。
昭湛費盡心思地抹掉自己幫助黃彭掩蓋的痕跡，買刺客暗殺了很多關鍵節點上的人，這些人一死，黃彭的那些破事就與昭家斷了聯系。
雖然昭氏這麽做損失很大，金錢、人力、官鹽鐵的經營權，還有以後的大量財富，但面對憤怒的景氏，昭家也不得不斷尾求生以求自保，黃彭終究是個外人。
黃彭案子由廷理這位司法部長親審，廷理是昭氏的人，已經知道昭氏打算放棄黃彭的事，便也毫不手軟，嚴刑拷打，逼他認罪。
黃彭不認罪也不抗辯，就這麽天天掛在架子上耗著，盡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還把昭氏的列祖列宗顛來倒去地問候。
楚皇還沒下令，人就不能死，獄裡每天還要管他幾口水一頓飯給他吊著命。
家裡沒人來看他，父親臥病下不了榻，黃氏的其他聽說昭氏在殿上沒為黃彭說話，這次大概是昭氏也救不了他，便也不敢貿然來探視。
不過昭氏對黃彭倒是沒少走動，他們拿著和離書來給他簽字，要把他昭氏的嫡妻帶回家，黃彭看都沒看就簽了。
走吧，都走吧，誰都不要來煩我。
唯一真正來探監的，只有汀蘭。
聽說黃彭入獄，她賣掉首飾，上下打點了來看他。
一灘爛泥般躺在牢房裡的黃彭，看到她來，立刻背過身，把臉上的血汙擦擦乾淨，把頭髮捋捋齊，把衣服理理好，換出一副精神的面貌來見她。

汀蘭看見他受苦的樣子，眼淚奪眶，兩人哭泣著低語了一會兒，汀蘭告訴他自己有身的消息，讓他一定要活著。
黃彭心情大振，本來想破罐破摔的，如今汀蘭懷了自己的孩子，他就要給自己爭取一條命。
接著在心裡生出一些說辭，讓她去想辦法轉告給昭湛，自己能不能活，就全看這些話了。
……
“‘昭氏如此撇清自己，對昔日親家袖手旁觀，難道就不怕被世人詬病過河拆橋、兔死狗烹麽?此次過後，還有誰敢來和昭氏聯盟?就算表面聯盟了，難道不會心生提防而有二心麽?’，以上這些，都是眼線探得的原話。”連吾向將離匯報道，“汀蘭此話說完，昭湛在當天下午就進宮請見陛下。”
“還真是有本事啊，”將離慢步往前走著，“那個汀蘭。”
將離在給南郢的大宅子選地，這幾日，顧嘯柏帶著他跑了不少山頭。
眼下這一處有野生的楓樹林，將離正帶著連吾四處看看，同時聽聽匯報。
連吾一路跟在他身後，恭身說道:“景氏要黃彭死，陛下本都要賜黃彭梟首示眾了，昭氏又為他求了點情，陛下平衡了一下，將黃氏舉家流放至南嶺以南，世世代代都不得回楚地。”
將離冷笑一聲:“昭氏那是為保自己重情重義的名聲，也罷。”
連吾又道:“昭湛為他求情的事，雖然引起景氏等人的不滿，但卻在門客士子口中相傳甚廣，說即使是黃彭這樣罪大惡極之人，昭湛也能顧念舊情、不懼景氏勢力而為他請求，是個值得誓死效忠的人。”
將離暗自笑笑，為罪大惡極之人求情，就覺得他值得效忠，這些人真是扭曲。
這種話一聽就知道，哪裡是別人在傳，分明就是昭湛自己散播出去的。
“你說，昭氏最怕什麽?”
連吾想了想:“怕眾人口舌。”
“沒錯，景昭兩家同為三閭，而景氏有兵權，昭氏靠的一直是聲望和口碑，要在自己的眾多門客中樹立威望， 就一定要有值得令人充分尊賞的地方，這樣才能使人沒有二心而為他所用，從而幫他擴大影響。
“然而昭湛此人愛惜名聲，手段卻又陰險，道貌岸然之徒，他最怕的，就是世人的悠悠眾口，黃彭非常了解他，所以讓汀蘭過去轉告，以此說動，也算是做最後的掙扎，還算有用，為自己保了一命，黃家人和汀蘭怎麽樣了?”
連吾欠身道:“黃氏所有宅邸全部被查封充公，黃氏私卒也全部納入正軍，黃家人已經在流放途中，至於汀蘭，她之前被休了妻，也未被黃彭納作妾室，已不是黃家人，只是一個養在外面的姬，流放本可無她，但仆聽聞她也跟隨黃彭一起去了。”
“嗯。”將離點點頭，不再問話，在楓樹林裡走走看看。
他對這件事的結果還算滿意，景氏庶女的遺骸是最重要的一步棋，本以為黃彭必死，如今判了個流放南嶺，也已經和死刑無異，永世不得翻身。
現在，再也沒人有實力能和顧氏爭奪鹽書鐵券了。
方亞在南郢做了很多事，除了訓練汀蘭，黃彭每起罪行的揭露幾乎都有他在後面暗中推進，也全是按照雲夢澤的指示辦事。
此次汀蘭自願跟隨黃彭一同流放，他心有失落，但並沒太過悵惘，回到顧氏繼續為將離辦事。
將離在這塊林子裡轉了半天，覺得環境很好，楓坡跟九原鄭宅的很像，距離南郢城有半個時辰的車程，還能遠眺彭澤湖。
他喊來顧嘯柏，笑了笑:“就這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