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男人在青岩山谷已經快兩個月了。
而這地方的另一個名字，鬼谷，才讓他覺得有些耳熟。
據他一個月來的了解，這裡也的確就是那位鬼谷子曾經隱居的地方。
張儀、蘇秦、孫臏、龐涓，都曾在這裡學習求道。
谷主姓子，全名子秦，就是給自己喂參湯的那位耶耶。
而他師父的師父的師父，曾拜在鬼谷子名下學習，為鬼谷送終，之後就一直隱居於此。
至於這谷裡怎麽會有接近一百人的居民，從一個大師隱居的幽谷變成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莊，這個耶耶也不是很清楚。
也不知道大夥兒是怎麽來的，總之他一出生就在這裡，跟著父母生活，後來拜了個認字的鄰居伯伯作師父。
師父稱自己是鬼谷的傳人，那耶耶也這麽自稱。
子秦耶耶的兒子和兒媳，在進山采藥的時候摔下山死了。
留下一對雙生兒女，子夜和子旦，爺孫三人生活在一起。
谷裡的竹林中，有個教孩子們讀書識字的學堂。
低屋簷，木拉門，四面透風，牆邊書架頂天立地，整整齊齊放滿竹簡，叫書齋更合適。
是耶耶辦的，他覺得人若不認字，就白活了。
書齋裡收藏了一些前人留下來的著述經典，當然以鬼谷子語錄為主。
還有各代弟子們的注解和心得，統統整理成冊、分門別類地歸納在書架上。
這書齋坐滿時，大大小小加起來估計能有二三十人。
還有位三十多歲的先生，叫何葉。
他平常沒事就在門口掃掃地，看看書。
上課也就是帶著大家誦讀，教教字，還兼著圖書管理員的職。
這裡從不強製孩子們來念書，想去就去，不分年齡，沒有升學一說，大人也可以去聽。
但一般還是孩子和少年常來，他們好奇愛玩。
識字多、會念書的孩子很容易受人歡迎，而書齋也成為大家避開家長的一處放松場所。
大人很忙，要種地種果、養蠶織布、養雞養豬、采藥溪釣。
造房子、造家具、造日常器物，當然還有造孩子。
這大概也是谷裡人為什麽會變多的原因，從一開始的十幾二十人，發展到現在，沒準都是親戚。
谷中地勢猶如一塊小盆地，頭頂一片圓天，周圍一圈陡峭的青山。
中間相對平坦，被人們開發出良田美池，種了桑竹，屋舍儼然。
這裡每家每戶都是簡單溫馨的小木屋，門前一個籬笆院，院裡一口井，養著小雞小狗。
當然鬼谷並不只有這一處地方，穿過書齋的竹林，後面有個小瀑布。
清清淺淺的溪水順著地勢緩緩流過竹林，流經村莊，再流向不知道什麽地方去。
有山中清溪伴讀，螢蟲鳥雀相趣，這裡簡直就是孩子們的天堂。
再往後，還有更複雜的地形，那裡才是鬼谷子最初授課的地方，聽說他老人家喜歡在山洞裡教人。
有深深淺淺的山洞，和更大的瀑布，密集的灌木讓人看不清腳下的路。
也因為如此，人們不常去那邊，子夜的父母就是在那後面采藥墜山的。
不過仍會有一些膽肥的孩子，三五結伴去探險。
為了采到稀有的草藥，子家姐弟也會相伴過去，他們就是在深谷後面的山澗發現的男人。
男人醒來的這一個月裡，什麽事都沒乾。
最初連榻都下不了，

全身酸痛得晚上睡不著，明明每天都躺著，卻非常疲憊。
還要子旦給他喂藥、喂水、喂粥、擦臉、擦身、掖毯子。
子旦也老老實實地給他弄，沒什麽抱怨，耶耶讓他照顧這人，他就照顧這人。
而且這人會講奇怪的故事。
即使身子重傷，但只要他的嘴巴還能動，就會在每晚睡前來上一小段。
比如，一個光頭，帶著穿衣服的猴子，帶著穿衣服的豬，還帶著胖胖的大胡子，再加一匹會變成龍的白馬，幾個人一起去西域尋寶的故事。
還有，一個公主流落森林，遇上七個矮子的故事……
子家姐弟倆喜歡聽，每晚都趴在這裡聽他講，耶耶也會來聽一會兒。
耶耶家共有兩個大屋，男人待的這間在外面，算作客室，他睡的榻也是客榻。
後面才是爺孫三人的寢室，耶耶和子旦一間，子夜單獨一間。
家裡有隻叫二毛的大黑狗，汪汪汪汪地跑來跑去。
莫名其妙地很喜歡這個陌生男人，每晚都趴在他榻邊睡覺。
除了自己家人，有些鄰居和孩子也會跑來，人們進進出出，總會經過這裡，男人就像一件陳物一樣，被大家看來看去。
他提出意見後，子夜給他撐了一張大大的麻布簾做遮擋，這才勉強算是有了私密的空間。
又過了幾天，男人可以起身走動。
就慢慢挪著步子，在屋裡、院裡轉轉，坐在窗邊發發呆，看看鄰居，望望風景。
大夥兒也都知道谷裡來了這麽一個外人，前幾天還跑來圍觀。
後來也習慣了，不再當個稀奇事兒，但話語間總會提到他。
並且覺得這人挺和善，也有禮貌，交談起來相當舒服。
但就是臉上一道劍疤，讓人不能不去猜疑他的身份。
有人說是劍客，有人說是士伍，還有人說他是逃犯。
問題是這人腦袋受了傷，他也記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個誰，猜來猜去沒什麽用。
在耶耶家混吃混喝了近一個月，男人身上的淤青基本消退，傷口也愈合結痂。
還刮了胡茬，變得很清爽，瞬間年輕五歲，一副俊郞王孫的模樣。
除了沒有記憶，他看起來似乎沒什麽毛病。
谷裡的孩子們見他樣貌清朗，鄰家大哥哥的感覺，並不像一開始滿臉胡茬那麽可怕。
便也接二連三地來串門，纏著他要聽故事。
他都快被掏空了，就記得那麽幾個故事，還翻來覆去地重組，添枝加葉，歪七扭八，編出一個又一個新的故事。
再後來恢復了體力，便開始幫著耶耶家乾活。
以前都是耶耶去學堂教書，現在有了何先生，他便專心於自己的草藥事業。
還真就在隔壁開了一間小藥鋪。
小小的門面，滿牆的抽屜，抽屜上寫著草藥的名字。
鋪子裡只有一張案席，上面一個小銅秤，幾支筆和一疊木方。
這裡就是鬼谷居民的社區醫療中心。
谷裡沒有貨幣，以物易物，用雞蛋、谷子、布或者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來換。
也沒有衡量標準，對方同意就是同意。
所以哪怕一個人只有兩個雞蛋，若是子秦耶耶願意給他參，這人就能用兩個雞蛋換到一截參。
小藥鋪的前面也是一圈籬笆院子，院裡支著竹竿，曬著細細長長的藤蔓，據說是一種藥材。
還有滿滿當當的簸箕架，每一層簸箕裡都鋪了細細碎碎的草本葉子和枝節。
藥鋪後面有兩個灶，用來煎藥和燒水。
男人今天的任務，就是幫子夜挑揀一盆景天，再衝洗乾淨，鋪到簸箕上曬乾。
景天很常見，是常備草藥，清熱解毒，活血止血。
他是不知道這種東西怎麽能又活血又止血，反正子夜是這麽說的。
她跟子旦去學堂了，子旦是去讀書的，而子夜是何先生的助教，會幫他整理書簡，還會抽查孩子們背書。
男人就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院子裡挑景天。
“辛未。”耶耶在籬笆外面喊他。
男人想不起自己叫什麽，子夜就給隨便取了一個，那天是辛未日。
“誒。”辛未答應一聲，回頭看去。
耶耶朝他點點頭:“你隨我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