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初雪，暖陽中安安靜靜地飄落幾片雪花，穿過水松林，落在夕霧的窗口。
臨近日中，她懶洋洋地趴在窗邊，窗外的水松林已經看了兩個多月，將離也已經這麽長時間沒有碰過她了。
不是他不想，而是她不讓。
她也不明白自己這是犯的什麽強，就像一塊頑固的大石頭。
也許是不習慣安逸，不習慣美好，繃得太久了，下不來台，無人談心，也沒有人給她台階。
連那個唯一可以和自己說上話的子旦，都變成了叛徒，投奔敵營。
夕霧長歎一聲，無聊地歪著頭。
她披著輕裘，簪著玉釵，儼然一副富家夫人的模樣，不再是那個動不動就翻牆殺人的刺客。
她從不後悔跟了將離，也不後悔離開牽機閣，但就是沒法融入別人的生活，一個人孤獨慣了。
此時門外一陣輕敲，夕霧道一聲:“進來”。
來人便輕輕推開拉門，又慢慢合上。
“放下就可以出去了。”
她頭也不回地說，以為是來送水的婢女。
“時妹妹。”雲娘輕喚道。
夕霧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才想起自己原本姓時，是雲娘在叫自己。
她歎了口氣，回頭瞥了一眼，見她神情鄭重，像是要跟自己談什麽嚴肅的事情。
夕霧稍感煩悶，又轉回頭，托起下巴，繼續看向窗外。
雲娘淺笑一下:“該叫時夫人了，但你我之間叫夫人太過生分，我叫妹妹作允柔如何?”
夕霧心裡抖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麽，聽見別人叫自己的本名，她就會不自覺的起雞皮疙瘩，她撇撇嘴:“不能直接叫‘你’麽?”
“那好，”雲娘點點頭，“就不計較這些稱謂了，這次來，是想告訴你，關於我的本名、我的身世，你有興趣麽?”
夕霧皺了皺眉，她只知道雲娘假死南下，卻不知道她還有另一重身份。
她有興趣，就當聽故事了，反正無聊得要命。
便轉過身來，朝她微微點頭。
雲娘笑了笑，走到燎爐邊，拿著鐵鉗翻了翻炭，然後坐到夕霧榻邊，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和大部分的經歷全部告訴給她……
……
兩刻過去。
窗外的雪漸漸大了，夕霧合上窗子，又坐回雲娘身邊，繼續聽著。
另她想不到的是，這個女子看似柔弱無爭，卻也藏著深仇家恨。
同樣是殺父，但自己尚可手刃仇人，雲娘不能，對方太強大，相比之下自己看起來很渺小，而那也不是一把劍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所以她選擇隱忍，聽父親的話，藏嫁到九原，嫁給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僅一個月就做了寡婦，還要給那人養兒子。
之後遇到將離，好不容易終成眷屬，卻被一再逼迫，不得不假死逃生。
接著又過上逃亡的生涯，所幸抵達學城還算順利。
苦等四個月，將離杳無音信，未知與焦慮讓她幾乎崩潰，最終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等來了將離。
“其實真的要感謝你，”雲娘握過她的手，“能有你陪他這一路，他也能有所依靠，有所相伴，我聽說了，他墜入鬼谷失憶後，你找了他整整兩個月，還主動告訴失憶中的他要繼續南下的事情?”
“呃，嗯。”夕霧點點頭。
雲娘拍拍她手:“還真是有心了，你是真的對他好。”
夕霧有點心虛，

其實最初她並不想告訴將離的，甚至希望他可以一直失憶下去，這算是一點私心。
但後來為什麽又告訴他了，夕霧也不清楚，她只是不想看到將離因為想不起事情而痛苦。
雲娘的一番掏心窩子的談話，把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
都背負著親人被殘忍殺害的仇恨，都是通過假死來擺脫過去，也都深愛著將離。
夕霧忽然發現這個雲娘很厲害，講話細聲細氣的，說出來的話卻擲地有聲。
而且條理清晰，循序漸進，先找到兩人的共同點，再一點一點地帶動別人的情緒，把自己帶進她的世界，認同她所認同的事情。
等覺察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被她牢牢俘獲。
當然，她的容貌和聲音、語氣，也是成功談話的幾個主要因素。
夕霧不得不佩服，她就做不到這樣，能察覺到已經很不容易。
也許是刺客的身份不需要說這麽多話，該殺就殺，刺客之間也是杠來杠去，完全不懂得什麽談話技巧。
“我聽將離說，鬼谷裡有一位耶耶?”雲娘問道。
“嗯，”夕霧點點頭，“是左倫的師兄，鬼谷傳人。”
“那位子旦弟弟就是他的孫兒吧?還真是乖巧聰明，天天在學城裡看書，聽說他勵志要寫書呢。”
“對，千草經。”
雲娘覺得感情拉攏的差不多，可以開始進入正題了，便問:“那你最近在這裡過得如何?”
夕霧點點頭:“還行，不錯。”
“將離總跟我提起你，想著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添衣，還有屋子裡的燎爐，炭火不夠了要說啊，褥子寢衣這些，需要什麽盡管提，管事的會去置辦，湖邊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可千萬別委屈自己。”
夕霧小聲“嗯”了一下，低著頭。
雲娘笑了笑，牽過她的手:“走吧，一家人等你吃飯呢。”
……
當將離看到雲娘牽著夕霧的手來到餐室時，眼睛都直了。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積了幾十輩子的德才碰上這麽有本事的妻子。
連夕霧這樣難搞的強石頭，如今也聽話地跟在她身邊。
他與夕霧對視一眼，將離衝她笑著挑了挑下巴，這兩人之間的交流有點偏向江湖氣。
她輕哼一聲，然後與雲娘一左一右挨著他坐下。
雲娘一側是珠兒和金風，夕霧一側是子旦跟木雲，另外克兒已經快三歲了，也能在珠兒的照顧下上桌吃飯。
一大家子全都望著將離。
他愣了一下，輕咳一聲，說道:“吃飯吧。”
這麽多人才開始動筷，起初是安安靜靜地吃飯。
後來子旦說了一些他在學城和雲夢城的見聞，引得金風又發了些感慨。
木雲也加入進來，開始聊起劍術，講著講著，夕霧插進一句。
眾人忽然安靜下來，盯著她看。
她眨了眨眼睛:“怎麽?我說的不對麽?”
“呃……對，”木雲點點頭，“你……呃不，時夫人說的是。 ”
夕霧皺眉道:“別叫我夫人。”
“那叫你什麽?”將離笑了笑，“他們總得有個叫法吧。”
“就叫小時。”她說完，就埋頭吃飯。
“呵，小時麽……哈，”將離笑著搖搖頭，看看其他人，“都聽見了，以後叫小時姐。”
金風和木雲點點頭:“小時姐。”
珠兒想了想:“我還是叫時夫人吧。”
“行啊，”將離說道，“隨你吧。”
雲娘一直沒出聲，她從剛才吃第一口開始，就覺得不舒服，難以下咽。
此時突然乾嘔一下，立刻用帕子捂住。
“怎麽了?”將離皺眉問去，輕拍她後背。
雲娘擺擺手，蹙眉對著旁邊又是一陣乾嘔，隨即起身道:“我……失陪了。”
珠兒見狀，丟下筷子就去攙她，兩人一同往寢室走去。
將離也起身過去，他有點猜到情況，便喊上子旦跟著自己。
待雲娘在裡面緩解了一會兒，漸漸平穩，他就讓子旦進去把脈。
這孩子在城裡跟師父學得很快，已經能分辨出很多病症的脈象了。
他把著脈，突然笑了出來，衝將離點點頭:“小辛哥猜的對，嫂子有身了。”
將離舒了一口氣，欣慰地看向雲娘，她對自己的身體情況有數，一個多月沒見紅，那離喜事也不遠了。
將離坐在榻邊，輕撫了一下她額邊發絲，輕聲道:“咱們要當爹媽了，克兒要有玩伴了。”
雲娘莞爾一笑:“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