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清晨。
天台國清寺的後院,數十名火頭僧正穿梭於外山與內院之間,忙碌的挑水擔柴,就像是蟻巢裡分工明確的工蟻。像這樣的一方名寺,擁有的僧眾達數百之眾,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是大事。
國清寺俗家弟子李修緣正在房間仔細整理他的行裝。
其實他的東西並不多,出家人遊走四方吃穿住行都靠化緣,不為俗物所擾。三兩件換洗的僧袍,一本《楞嚴咒》,和一座金身。
李修緣忍不住伸出手,輕撫那座金身。金身口銜一枚金鈴,在床榻上盤膝而坐,雙手捏著彌陀印。金身枯瘦如骨,身量不過三歲孩童大小。但這詭異的外形並沒有給人絲毫恐怖的感覺,金身唇角那一抹淡淡充滿慈悲意味的微笑,使得它周身上下都充斥著普度眾生的佛性光輝。
每次觸摸這座金身時,李修緣就覺得自己和金身之間有某種難以言喻地聯系,可這種感覺卻總是若隱若現,等你想要抓住它的時候,它卻又渺然而去,不留痕跡。
禪房緊閉,金身口中的金鈴卻突然無風自動,‘叮鈴’輕響了一聲。
金身口中的金鈴約莫兩指粗細,精巧無比,鈴壁纖薄的猶如蟬翼,鈴舌卻是一枚通體透白發亮的玉錐,輕巧的撞擊聲悅耳動聽,令人心生靜謐。
李修緣抽身而退,雙掌合十:“南無阿彌陀佛。莫催,這就啟程。”
他仔細用粗布將金身裹住,和其他物件一起放入書箱,只露出金身的頭顱。然後整肅僧袍,將書箱背在身後,拉開禪房的門,邁步而出。
門外的兩個掃地僧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並未理睬,繼續掃他們的地。李修緣已經習以為常,也不管兩人毫無反應,恭恭敬敬地朝兩人一揖,出了院子。
一路上來來往往的僧眾很多,但都把李修緣當做透明人兒一般,顧自做著自己的事。李修緣也不以為忤,兀自顧著自己的禮數,直到走到右側第三座獨院時,才突然停了下來。
這個角度遮擋了大多數僧眾的視線,以他微弱的存在感,即便有人的余光能看到他,也會自然而然的忽略。
朝陽從雲層中探出頭來,耀眼的光芒閃過大地。眾僧都忍不住眯了眯眼。誰也沒有注意到,剛才還行走在道路上的李修緣,已經沒了蹤跡。
這第三座獨院其實並沒有人住,古樸的灰磚粗淺簡單的圍成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一座破敗的木門掛著一枚鏽跡斑斑的銅鎖――這東西當然難不倒李修緣,他熟練地從懷裡掏出一根細鐵絲,隻是‘哢噠’一聲,銅鎖就應聲而開。
李修緣左右望了望,確定四周無人,這才輕手輕腳地溜了進去。
院子裡什麽都沒有,就隻有中央那一顆壽齡已超百年,枝葉繁茂的荔枝樹。四月正是荔枝成熟的時節,映入眼簾的是遮天蔽日的紫紅,那漲紅飽滿的荔枝果隻是看一眼就令人垂涎欲滴。
“師父……”李修緣看也沒看那些果子一眼,小心翼翼圍著樹乾轉了幾圈,輕聲喚了幾聲:“師父?”
‘啪嗒啪嗒’。
幾枚剛熟的荔枝果從樹上墜落,正砸落在李修緣的身上。
李修緣抬起頭,就見老荔枝樹粗壯的枝丫上,一個老和尚正慌慌張張地整理著袈裟,盤膝坐好,轉瞬擺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來。
“啊,是修緣啊。”老和尚正襟危坐。嘴角還殘留著幾抹沒擦乾淨的荔枝汁,臉上髒兮兮的看不清模樣,顯然幾天都沒從樹上下來過:“找我有事?”
李修緣深施一禮:“是的師父,
徒兒今日下山雲遊,特來辭行。” “雲遊的地方選好了?”老和尚一邊寶相莊嚴地說著話,一邊偷偷摸摸地把一串吃了一半的荔枝果往身後藏。
“徒兒想去落雲城。”李修緣恭恭敬敬地答道:“他們一年一度的‘浴佛節’就要開始了,徒兒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佛緣。”
老和尚點了點頭:“佛曰:然t生之神,其極雖齊,而隨緣遷流……”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來,半晌都沒說話。
“呃,後面是什麽來著?”
“成妙之識,而與本不滅矣。”李修緣恭恭敬敬地接上。
“對對對。”老和尚連連點頭:“修行講究的就是個隨緣,你也不要太過著意融合金身這件事……”
他的話還沒說完,眉毛微抬,臉色突然變了,猛然一抬手,將身後那串荔枝朝李修緣丟了過來:“接住!”
李修緣本能地一把接住。
恰在此時,兩個年輕力壯的火頭僧如大鳥般從庭外飛掠而至,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了:“慧遠!怎的你每年都要來偷吃!”
老和尚端坐如山紋絲不動,面色坦然:“非也非也,二位這次可是錯怪老僧了。這次偷荔枝的,是我這個不成器的徒兒。”他拈花一指,指向拿著荔枝枝的李修緣:“你們看,人贓俱獲。”
李修緣:“……”
兩個火頭僧閃身進院,卻根本連看都沒看李修緣一眼,飛身上樹就把慧遠架了下來:“又來?我簡直懷疑你收徒弟就是專門為了栽贓嫁禍。”
“走,這就去見主持。看他又關你幾天禁閉。”
慧遠:“……”
兩個火頭僧架著慧遠就走了。
“修緣!記得一切隨緣,欲速則不達。千萬不要著急……喂,你們就不能輕一點?我跟你們說,我跟你們的師父可是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慧遠一邊掙扎一邊大聲說著,聲音漸行漸遠。
“阿彌陀佛。”李修緣在樹下輕誦佛號,目送著慧遠消失在視野中,將手中的半串荔枝端端正正放在樹下,轉身離去。
……
落雲城的黃昏很美。
夕陽給天邊的晚霞塗抹上厚厚的紅彩,雲層鱗次櫛比,雲間霞光萬丈,猶如通往西方極樂世界的金光大道。
此刻城中張燈結彩,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忙著布置‘浴佛節’的百姓。和外間大多數面帶愁苦的百姓不同,落雲城的百姓臉上總是帶著滿足溫和的笑意,似乎世間的疾苦對於他們就隻是個故事。
落雲城與世隔絕,是這西荒之地方圓百裡內唯一的城池,也是一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奇跡之城。傳說百年前這裡土地貧瘠,水源匱乏,而在這片土地上居住的常氏一族迫於祖訓又不得移居他處,眼見人丁日漸稀薄,幾乎滅族。
正當此時,一位高僧雲遊至此,見此景心生憐憫。揮袖間佛光乍現,方圓十裡雲麥叢生,水井中汩汩冒出新鮮的水源。高僧合衣浴於井中,一炷香後身形漸淡,竟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便是落雲城‘浴佛節’的典故。這一百年來,這處方外之地從未遭遇過兵禍妖患,百姓安居樂業,得享一方太平。移居此地的百姓日漸增多,漸有興盛氣象。
落雲城的百姓都認為這座城是得了佛主庇佑,滿城百姓皆感恩戴德,而一月後就是落雲城的第一百個浴佛節,因此愈發要布置的隆重些。
井巷間的嘈雜聲,直至臨近午夜才漸漸止歇。城主府只剩下副總管馮大膽還沒上榻,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把最後一盞琉璃紅燈籠仔細扶正,才心滿意足的從城主府太平閣的屋簷上跳了下去,
跳下去之前,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脖子上掛的那塊白頭玉。
馮大膽今年三十有三,生得五大三粗。這個名字聽起來十分隨意上不得台面,卻是出生時一個算命先生為他起卦後,特意給起的。那個算命先生對他母親說:“你這兒子天生膽氣旺,將來是有福運的人。隻是……”
當時馮大膽的母親就嚇慌了神,連忙追問。
到了今天,馮大膽當然知道這就是算命相師的伎倆,相師行走江湖,斂財最得意的手段莫過於就是這個‘隻是’,把好事說完了,就代表後面就隻有壞事。你想把壞事變成好事,就得掏銀子。
為了這塊傳說能逢凶化吉的白頭玉,馮大膽的母親足足付出了一兩紋銀,差不多是一家人一年三分之一的口糧。
相師高價賣出了這枚白頭玉,最終也沒說隻是後面是什麽,隻說天機不可泄露,隻要這玉不離身,說不定可避一劫。
馮大膽找人看過這玉的質地――十個銅板能買三個。但即便如此,他終於還是選擇了隨身攜帶――畢竟是一兩紋銀買回來的,就算是塊狗骨頭,終究也得戴著。
這些年馮大膽命數當真還是不錯,沒什麽大災大病,二十五進了城主府做下人,三年光景還混上了個小管事的位置。大抵現在他心頭最大的遺憾,也就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也沒能說上一門親事,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這事他也找佛主求過,可至今都沒什麽音信。聽說姻緣這個事不歸佛主管,好像該是觀世音菩薩來應求。馮大膽一邊琢磨著什麽時候去拜一拜觀世音菩薩,一邊轉過了太平閣的廊角。
太平閣建在內院的小潘陽湖邊上,應的是山水活絡的養氣風水。這小潘陽湖平日裡都是那些胖頭金尾鯉魚的天下,時不時總有那麽幾尾塊頭大的從湖下面躍起來,再重重地摔在湖水裡,得意地彰顯著存在感。
隻是今天這個動靜,好像……大的實在過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