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芊芊,穿雲破霧,直指氣海丹田;柔荑輕撚,一攫一探,盡毀真氣萬千――下一刻,越澤風猛然睜開了雙眼。
右手下意識地撚向了左手小指,但原本有戒之處卻空落無物,恍然之間,越澤風終於意識到芥子戒早已在為自己抵下了這一劫後,徹底支離破碎了。
從夢魘之中驚醒之後,越澤風渾身冷汗,濕濕黏黏,喟然長歎一聲,他終於披衣而起,在榻上五心朝天。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之後,越澤風摒棄雜念,緩緩入定。
隨著越澤風終於閉上了雙眼,這家山野小棧的廂房側間裡,一片煙霧蒙蒙。
待到越澤風出定之時,東方已白。
身上的冷汗早已悄然褪去,越澤風取來床頭上的包裹,拿出件新衣,換上之後就著房裡瓦盆裡的清水一番洗漱後,重新挽好了發髻。
看了一眼床上被換下的青衫,越澤風有些猶豫。
三世為人,但洗衣卻終非所長,而現在一身修為盡失,縱然法訣還知,但滌塵咒卻也使不出來――這種情況下,怎麽處理這髒衣卻讓越澤風有些遲疑。
要麽……再打個小包裹先收起了?
稍作思忖,越澤風撤去茶壺,將髒衣平攤在了粗木桌上,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手裡掐了個離字訣,越澤風一口氣噴了出來。
桌上髒衣無風自燃,火舌低小,不過半寸,但髒衣卻轉眼之間就成了一抹灰燼。
離訣本是凡間火,卻合凡火燼凡衣。
打開窗,越澤風再掐了個巽字訣,下一刻,山間忽地起了一陣清風――清風徐來,桌上灰燼終於消失不見。
以尚未築基的入道之軀生生掐了兩次法訣,自然是有些後遺症的。【注釋1】
心神恍惚之間,越澤風伸手扶住了窗沿,站定了身形之後苦笑著搖了搖頭,雖然自己三世為人,但這潔癖卻一點都沒改。
罷了罷了,就當是防了那些左道之人以舊衣為引施巫蠱之術了吧!
待眩暈稍緩,越澤風終於挎上了包裹,推門而出。
雖然隻是卯時一刻,這間山野小店的大堂裡,客人卻已是熙熙攘攘,入住之時越澤風曾打聽過一二,原來是南邊山上有一道觀,頭香靈驗而且不需多余銀錢――辰時之前到來的香客抓鬮決定,來此間住宿的大多是想要尋得頭香機會的香客。
辰時放香,卯時退房剛好。
因為店中房裡物件都是些粗重物什,所以住進來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押金――越澤風房費早已付訖,出店之時,只需知會掌櫃一聲即可。
掌櫃也是伶俐之人,他一邊撥弄著算盤幫一位居住了數日的客人算帳,一邊還口齒清晰地低聲報出了帳單詳情,甚至聽見越澤風的聲音,他還能忽然大了嗓子,吆喝了句“真人慢走”,端的是八面玲瓏。
而聽了這句“真人慢走”,越澤風卻也嘿然一笑,自己這一身青衫、發髻高挽,扮相卻也頗有欺騙性――別人離店都是“公子慢走”,到自己這就是真人了,雖說其中有九分是恭維,但就算是一分真心,也足夠讓越澤風心情好上幾分了。
澤風者,兌上巽下也,利有攸往,亨。
本來這名字隻是孤兒院的老頭子記錯了取名法,將“男楚辭女詩經”錯記成了“男易經女詩經”,給自己胡謅了一卦。
卦是大過之卦――但“越大過”這名字太難聽,老越頭怕自己上學的時候被人欺侮取笑,所以將大過改成了澤風,
澤風是大過卦的卦象,意思一樣,但卻順耳很多。 沒想到三世為人,這卦卻有了點靈驗的味道。
也許是老越頭一心為院中孤兒打算,心誠則靈吧?
想自己一世凡夫俗子,一世半路地仙,而今到了這第三世,越澤風怎麽也要做個真仙!
搖了搖頭,不再想些往事,越澤風出了小棧,沿著曲曲折折的山間幽徑,尋正北而去。
……………………
行在山間,滿目蒼翠。
越澤風將包裹背在身後,也不需要扶杖尋路,隻是輕輕背過手臂,一面尋階而行,一面細細思忖自己的下一步。
有隋一朝,國祚已享九百余年――而這一十九州天下【注釋2】,從上古景朝到前代武乾,或強或弱,個個都倒在了千年的門檻山。
眼見著王朝不過千,這個時節,不少人都生了不同的心思。
身具官氣之人待價而沽,得仗文氣之人找尋明主,練得武氣之人打熬身體,陰森鬼氣之人靜待時亂,皆等待著隋失其鹿。
可惜的是,這代皇帝可不是越澤風老家那位隋煬帝。
這代隋帝兢兢業業,手腕頗為高明,雖然已經是王朝末年,但整個大隋卻絲毫不見頹勢――真龍既在,那宵小之輩自然無機可乘。
而和這些人不同的是,修仙問道之人卻大多潛而不發。
修行本是逆天行,好不容易到了改朝換代之時,天機紊亂,這時候不用積累功德護身就能避過逆天之劫,此時還不抓緊時間修行,難道還攙和到紅塵俗世之中去浪費這千年一遇的機會麽?
唯一例外的恐怕就是那些期望著重尋明主、再造乾坤之輩了――畢竟從龍定鼎大功德,如果真的下對了注,那一門一派之中,千年之間可保鼎盛。
就如現在大隋的飛花劍派一樣,本來不過是不入流的小門小派,隻能勉強被人客氣一句“仙門正派”,自己聽了都會臉紅的那種,結果卻仗著從龍之功,硬生生成就了一代仙門。
憑的是什麽?
不是飛花劍派得朝廷賞賜的萬頃山門,亦不是那巧奪天工、巍峨雄壯的飛花宮,更不是薄薄的一冊雲裡霧裡、晦澀難懂的《飛花劍典》,而是當年飛花神劍助隋高祖定鼎天下,平息戰亂後的莫大功德――這份功德庇護劍派子弟窺神之前不需要行善避劫,有了這層便利,那些修仙的好苗子自然是紛至遝來,門派焉能不興?
如今,越澤風離開欒州城,行在山野之間,也正是為了尋仙門而來。
按理說,越澤三世重生,風身兼數品頂尖道法,只需做一散修即可,但欒州地處西南,崇山疊嶂,仙道不興,所以散修也大多因地製宜,修行之中雜糅巫蠱、蟲蛇、血毒之流的左道之術,這些人不行正道,不以功德護身避劫,而是投機取巧,或尋傀儡以代,或巧詐欺天,身上總有莫大因果。
為避此因果,欒州的正派仙門一向不與散修為伍――這是鐵律,誰跟散修混在一起,那眾仙門皆會斷其往來,現在天機還未徹底紊亂,少有仙門會擅越雷池。
而越澤風想道問長生,所需器材靈藥不在少數,散修一途雖自由自在,但畢竟難得所需,到時候卡在了物資上,自己說不得會沾染什麽奇奇怪怪的因果。
上一世越澤風為了償一段因果,在觀止境中硬是卡了很久。
至於為何越澤風不選擇去別處做個散修麽……
這天下一十九州間,州州邊界處均是山澤大川,山精野怪夾雜其間。
平時的時候這些山野精怪畏懼仙修懲戒、懼怕因果桎梏,所以也不敢對行人作些什麽。
但現在情況就不一樣了,這時節天機欲亂,不少妖物都有了噬人之欲,於他們而言,人是大補之物,食之大有裨益,以越澤風現在這身修為,強出欒州很有可能半途中就送了菜了。
索性他上一世偶然聽到了些許人間八卦,說是末法時節,有個不入修行的凡人愣是仰仗著坑蒙拐騙拉扯出了一個仙門,數代掌門都是凡人之軀,偏偏還廣收弟子――而最神奇的是,這貨愣是用自己胡編亂造的法訣,幫幾個弟子入了道,築了基!
當時越澤風還頗為好奇地打聽了一番,得知了這個“仙門”就在欒州的時候,他還感慨了一番――當初自己就是在欒州入道的,還曾經因為難窺其門,不得不跑到狐妖開的酒肆之中去重操舊業,做個帳房先生。
嗯,沒錯,越澤風第一世的職業是會計,到了這方仙俠世界後,做個帳房先生自然是信手拈來。
最後好不容易得賞識後入道築基,誰料因為妖修一時青眼,結果愣是惹下了好大因果。
而如今這番情況卻完全不同了,現在的越澤風所需不過是這麽一層“名門正派”的外皮,來這個騙子仙門鍍鍍金,卻也省得了前期自己還要多修習一門來掩蓋自己本身的功法的《幻蜃功》不是?
於是乎,越澤風直接辭了酒肆之職,借尋親之名,帶著數年攢下的盤纏,向著欒州洛青山而來。
根據越澤風之前聽說的些許八卦,那位大忽悠所創建的洛青門,就在這片山脈之中。
可是不知道,這位大忽悠是靠什麽收弟子的呢?
尋常仙門隻要入道築基,就可摸骨望氣、分識辨神,輕輕松松地找出好苗子,但既然這位大忽悠沒有入道築基……那他是靠什麽收弟子的呢?
越澤風對此還真是頗為好奇,能夠以胡編亂造的法訣入道築基,這騙子收到的弟子都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啊!
而這份好奇,也是越澤風來此的緣故之一,想來這位大忽悠雖然本身並無仙運,但卻應該有不淺的仙機啊……
越澤風談不上純善之人,但既然對方有仙機而無仙運,這機緣何不交給自己?
修仙本是逆天事, 無仙運,佔仙機,那就是本身修不得仙卻硬是要佔著仙機,遭受著天道之罰,這不就是拖累自己玩麽?
越澤風這也是與他一份解脫,此事談不上奪人之寶,頂多是合則兩利。
而且,隻要越澤風承了這份情,日後這位有何夙願,越澤風總要為他還了此願、了了這份因果的!
拾階而上,僅僅是兩個余時辰,越澤風就已經腳步輕盈地翻過了數個山頭,然而,就在越澤風再翻過一道山丘、終於來到了洛青山山腳之下之時,前方卻忽然一副樹茂林深的模樣。
路,不見了。
――――――――
【注釋1】正所謂“入道築基進仙門,窺神觀止稱仙人,破障合境欲圓滿,霞舉已是神道人”――入道、築基、窺神、觀止、破障、合境、霞舉,此之為仙人七境,其中入道比較特殊,雖然聽起來高大上,但實際上卻是隻要你聽過修仙這個概念,那就算是入道了,所以單說入道,那就是指凡人,對於那些仙路萌新,大家都稱之為入道築基。
【注釋2】識字童謠有雲:“十九州,聖人言,竺定欒,墨乾番,幽池淖,甲晁間,燁震萊鵬肇蠻”――天下十九州分別是竺州(竺,zhu,二聲),定州,欒州,墨州,乾州,番州,幽州,池州,淖州(淖,nao,四聲),甲州,晁州,間州,燁州(燁ye,四聲),震州,萊州,鵬州,肇州(肇,zhao,四聲),州(,yu,四聲)和蠻州,而在這一十九州之外的地方則是被稱為荒。
新書不易,求收藏推薦――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