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昨日的事,今日貢院門口的官兵又多了一隊人,而檢查也比前兩場更加仔細粗魯。
貢院門口排隊的學子也比前兩場安靜許多。
望著方錚跟鄭家賢一前一後地拍在後頭,馮輕跟金姨感歎,“幸虧今日帶的吃食都好檢查。”
哪怕離的遠,她也隱約看到好多學子帶著的餅子被掰碎了,一點點檢查,不錯過任何能藏作弊布條子的地方。
不光是吃食,就連考藍的縫隙都要細細扣一遍。
方錚這回帶的雞蛋都是整個的,應當容易過,煎餅是很薄的,透過陽光都能看到對面人影的那種,那些官兵一眼就能確定沒有私帶作弊工具。
方錚的帶的吃食很快被檢查過,這官兵臉色稍霽,而後指著身後一間房門緊閉的屋子,讓方錚進去,脫了衣裳繼續檢查。
這屋子裡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且是要脫掉所有衣裳,再有專人檢查衣裳中是否夾帶,都是自認風光霽月的人,這麽不著寸縷地被人翻著看,哪怕經歷再多回,學子們仍舊無法淡然視之。
輪到方錚時,檢查的官兵多看了他一眼,實在是因為他太過淡然冷靜,俊逸的面上沒有一絲不適跟尷尬。
“你可以走了。”那官兵將衣裳還給方錚,而後又看了他一眼,心下好奇方錚到底是何方神聖。
方錚朝那官兵點點頭,謝過,而後慢條斯理地又將衣裳一件件穿上。
跟在方錚身後進來的鄭家賢也比旁人自在些,他是臉皮厚,本以為這官兵會如對待方錚一般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話,豈料,那官兵只是嫌棄地掃了一眼白白胖胖的人,待檢查完他的衣裳,便隨意將衣裳直接一甩,兜頭罩在鄭家賢的頭上,“趕緊走。”
鄭家賢撈下衣裳,回頭看了一眼,心裡腹議,都是不穿衣裳的,為啥差別對待?
當然,這話他可不敢問出口。
方錚沒有等他,鄭家賢眼看著方錚束好了發,提著考籃跟裝著吃食的包袱往外走,鄭家賢胡亂將衣服往身上套,一邊叫:“方兄,等等我。”
這一聲叫的尤為響亮。
屋裡其他人紛紛看過來。
視線落在鄭家賢走一步晃三晃的肉上,俱都滿臉嫌棄。
能走到鄉試,那都是常年埋頭苦讀的,哪會有心思放在尋摸各種吃食上,像鄭家賢這般圓潤的,還真是極少見。
“看什麽看?”鄭家賢沒好氣地呵斥了一句,系上腰帶,顫顫地追了出去。
等出了屋子,卻見不遠處,一人腳步一歪,撞向方錚。
方錚躲閃不及,手裡的包袱跟考藍掉落在地。
那人似是沒想到會撞到人,他練練道歉,湊近方錚,想幫方錚撿起地上的東西。
“不用。”方錚冷聲跟這人說。
對方卻堅定地撥開方錚的手,而後將散落在地上的筆跟硯台撿起來,又伸手,準備拿起掉落在一旁的包袱。
昨天的事還記憶猶新,鄭家賢急忙上前,推開這人,“你怎麽走的路?我看到你故意往方兄身上撞的,這想做什麽?”
“你誤會了,方才我突感不適,實在不是故意,兄台若是不信,可去跟王大人說,讓王大人請個大夫替我把脈即知我說的是真是假。”這人說著,還咳了幾聲。
方錚皺眉,朝後避開。
鄭家賢看向方錚,他聽方錚的。
“無需。”馬上到了考試時間,再找王大人實在是耽擱時間,方錚撿起筆跟硯台,檢查一番,沒有損壞,而後提著考籃跟包袱,起身離開。
“虧得我方兄性子好,若你撞著旁人,旁人定不會輕易罷休的。”鄭家賢還是不忿,他總覺得這人歪倒的太是時候了。
被教訓,這人也不惱,他又咳了幾聲,臉都開始泛紅,“兄台教訓的是。”
王大人還未到,考卷也沒發下來,鄭家賢往方錚這邊跑。
方錚的考舍裡,他已經擦拭好了兩塊木板搭好的考桌,將考籃放置在一旁,正準備轉身整理被子。
因著有三場考試,來回背著被子太過麻煩,每次檢查也更費時間,王大人便讓考生將被子全部留在考舍裡。
“方兄,你再檢查一下旁的,我總覺得事情不簡單。”鄭家賢小聲說。
方錚頭也不回,他摸著被角,眉頭皺緊。
這輩子有些潮,卻也沒有濕透,不像是有人故意潑了水,方錚將被子全部打開,裡頭同樣有些濕。
“幹什麽呢!趕緊回自己考舍坐好!”外頭,已經有官兵過來做考前最後一遍巡視。
“方兄,那我先回去了。”鄭家賢縮著脖子離開。
方錚直起身,定定望著門外,待那巡視官兵走過時,他松開緊握著的拳頭,深吸一口氣。
這時候不宜出聲。
卷子很快發下來。
最後一場考的是五道時務策,這五道題極為費腦力精力,也是眾考生最擔憂的一場,卷子才發下來,周圍就是一陣抽氣聲。
這五道竟涵蓋了治國,戰爭,水利,及仕途。
以往便是取其一都讓人抓耳撓腮,這回竟連出五道如此難以下筆的題。
方錚端坐在考桌前,並未立即動筆,而是雙目微闔,手指規律地在桌角點動。
這一坐就是將近半個時辰。
再睜開眼時,他雙目清明,眼底隱有濃霧升騰,方錚抬手,開始磨墨,神色仍舊沉冷,待濃黑的墨汁冒出,他頓了頓,繼續。
直到足夠寫出一篇策論,這才停手,揮筆開始書寫。
都說字如其人,這話用在方錚身上卻不合適,他的字可稱得上是徘徊俯仰,容與風流,剛則鐵畫,媚若銀鉤。
這一沉入,方錚再聽不到周圍的動靜。
方錚對面,本來還在抓耳撓腮的那學子悄悄瞄了一眼方錚,而後苦著臉,抓了抓頭髮,也勉強開始下筆。
兩個時辰後,方錚停筆,這第一篇就足足寫了五張。
長出一口氣,方錚起身,在考舍裡走動幾圈,而後按照娘子說的,燒了熱水,喝了滿滿一杯。
喝了水後,原本因久坐的身子開始漸漸回暖。
他剛要放下杯子,卻覺得鼻子有些癢。
下一刻,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他眉峰又緊了緊。
娘子嫁來方家之前,他身子極度虛弱,尤其天氣多變的日子,幾乎每月都會染上風寒,咳嗽更是從不間斷,而娘子為他調理身子後,這一年多他也隻染過一回,這種打噴嚏,嗓子乾的情況已經許久不曾出現過了。
都說醫者不能自醫,方錚能覺察出身子不適,他腳步一頓,又喝了一杯熱水,而後將寫好的試卷放在一旁,重新拿出另一個試題,幾乎沒有多耽擱,又開始提筆寫。
對面學子都驚了。
按照以往的經歷,他知曉方錚轉悠過後便會吃些東西,而後再休息半個時辰,醒來才開始寫第二題。
今日卻是反常。
方錚的反常讓對面的學子越發緊張,他手一抖,一大團墨汁低落在宣紙上,墨汁很快暈染開,漆黑的一團煞是刺眼。
這麽一張已經寫到一半的紙就廢了,他扯著嘴角,都想哭了。
這學子重新拿出一張宣紙,準備下筆重新寫,可落筆之前,又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對面,只見方錚筆走遊龍,竟沒有絲毫停頓思索的時間。
方錚的沉穩跟不驕不躁竟漸漸影響了那學子,他深吸一口氣,學著方錚剛開始的模樣,閉目養神。
方錚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別人模仿學習的對象,他全部心神都放在面前的紙上,方才半個時辰他心裡已經有了大概思路,下筆的時候只要再潤色一番即可。
又是兩個多時辰,方錚眨了眨眼,再次放下筆。
咳咳。
同時再也克制不住喉間的癢意。
一陣劇烈的咳嗽後,方錚撐著桌子起身,又燒了些水,喝了一杯,這才舒服些,連續寫了四個時辰,方錚竟覺不出餓,他起身,身子卻晃了晃。
扶著桌子又坐了下來,待腦子裡的昏沉褪去一些,這才起身,從身後的簡易床榻上將裝著吃食的包袱提了過來,他先剝了兩個雞蛋,放在裝有熱水的碗裡,而後又將煎餅展開,直接放在爐子上烤熱。
娘子不讓他吃冷的。
烤熱的煎餅雖不如剛做好的,味道總比冷的好,除了醬菜之外,馮輕還讓方錚帶了金姨做的鹵牛肉,跟上回一樣的肉醬。
娘子說煎餅能卷一切,方錚乾脆將有些冷的醬牛肉放在煎餅裡,如此吃著,倒有些熱乎。
吃完一塊餅,兩個雞蛋也差不多熱好了。
第一口雞蛋入口時,方錚胃裡一陣翻滾,嗓子又開始發癢,他死死扣著嘴角,又喝了一口水,壓下胃裡的滾動後,繼續將剩下的雞蛋全部吃完。
這一頓飯後,方錚竟出了一身的汗。
恰在這時,一陣冷風吹過,方錚不由打了個冷戰。
考舍的屋子說是每人一間,不過因著監考的大人要時不時過來巡查,考舍的門只有下面半扇,上面還是透著風的,這也是為何對面的學子能看得到方錚。
方錚扶著桌子起身,腦中又一陣暈眩,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烈咳嗽。
他一邊咳,一邊回身,將馮輕給他準備的衣裳裹在身上。
如此似乎才能暖和些。
等方錚拾掇完,天色已經暗了,有不少學子都點著油燈繼續寫。
這五篇實在是太過龐大,也太過難以下筆。
他們熟讀四書五經,也推崇儒家,可這五篇偏偏有兩篇事關戰爭跟時政的,若寫不對方向,非但得不到看重,甚至會惹怒天子。
每年第三場的時候都會有學子徹夜不睡,奮筆疾書,巡視的官兵也是司空見慣了,而這兩夜也會增派人手,夜裡輪流巡視。
以往這時候方錚已經合衣睡了,今日卻見他點了油燈,繼續磨墨。
對面的學子驚呆在桌前。
他已經知曉方錚寫了兩篇了,若是再繼續,那這一夜至少會寫出四篇來。
對面的學子本打算休息,見此,剛穩了不到兩個時辰的心又焦躁起來,他才寫完一篇,若是按這個進程,三日他根本寫不出五篇來。
方錚已經將第三篇的卷子鋪放在桌上,正斂眉思索。
這回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便再次提筆書寫。
咳咳咳。
才寫了沒幾個字便一陣咳嗽,喘息聲也有些大,方錚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察覺不出異樣,隨即唇角又泄出幾聲咳嗽,身子也是一陣陣的泛著冷。
他知道自己應當是燒起來了。
不管心裡如何想,手上卻是不停。
豆大的火光到底不如燦爛的陽光,加之方錚身子越發不適,他速度比前兩篇慢了許多,整整三個時辰,才寫完第三篇。
寫完後,他視線已經有些模糊,呼吸都是滾燙的。
他又捂著嘴一陣咳。
而後摸索著再少了熱水,喝了一杯,而後長出一口氣,臉色卻並不見好。
本想起身,腦中卻像是有人再拿針刺一般,讓他再次跌落在凳子上。
咳咳咳咳。
在巡視的官兵換了第三輪時,方錚扣了扣桌面,朝那人看去。
那官兵隻掃了一眼方錚, 便轉頭繼續走。
熬夜作答並不罕見,而半夜也總會有各種情況,有的甚至寫著困乏,不小心燒了試卷跟被褥的。
也有半夜倒水,燙到自己的。
當真是只有他想不到,沒有這些考生做不到的。
扣扣扣。
桌子再次被扣響,且這回聲音不小。
那官兵冷著臉走過來,方錚忍著喉間的不適跟腦中的刺痛,說:“我感染了風寒,如今正高熱,不知是否能幫我買些藥,煎了,我會給大人寫個藥方子跟欠條。”
哪怕火光昏暗,這官兵仍舊能看出方錚臉上通紅,他思忖片刻,而後留下一句話,“等著,待天亮我會請示王大人。”
因鄉試跟會試考舍簡陋,尤其是會試,正是天還未回暖的時候,許多考生考試的時候感染了風寒,因得不到救治而喪命。
連接有考生喪命在考舍裡,皇上仁慈,便讓眾臣商量出對策來,好讓考生能安然度過這九天六夜。
經過眾臣商議,又經皇上的首肯,大業每個貢院都設了專門熬藥的地方,每年還會有禦醫開了方子,專門送往各個貢院。
至於大夫,是不允許進貢院的。
也就是說便是病了,沒有大夫,只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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