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先不敢讓老政委久站,即便是自己緊緊托住他的身體也不行,於是向他建議:“劉部長,咱們去那條椅子上坐一坐吧?”
老部長黯淡的目光緩緩瞥向那條樹蔭下的椅子,覺得那裡確實是一個聊天的好地方,於是虛弱的講道:“小王···就把我扶到那裡吧。”
此刻,他的體能已經到達一個極限,真的需要外力幫他走到那塊樹蔭下,這跟他當初獨自拄著拐杖走出病房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王偉先已經覺察到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趕緊把扶他小心翼翼坐下:“您慢點。”
老部長的精神尚顯亢奮:“我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終於沒有遺憾了。”
王偉先鼻子一酸:“您老要保重自己身體呀!”
老部長微微苦笑:“我的身體就這樣了,只能平靜等待馬克思的召喚了。”
王偉先的內心充滿了辛酸和無奈:“劉部長···我···”
“小王···你···是不是有什麽困難呀?”
王偉先一看老部長講話都費勁了,哪裡忍心把來意講出來?
“我沒啥困難,才聽說您住院了,就抽空過來看看您。”
“哦···你畢竟在守島···如果來不了···我也能理解···你要抓緊時間回去呀···島上不能沒有人···”
“劉部長,島上現在有人,我家那口子還在呢。”
“哦,那就好。”老部長心裡一安,語音平複了許多,“小王,你是好樣的,你的愛人更是好樣的。我為國家有你們這樣的好青年感到無比的驕傲呀!”
“劉部長您···您過獎了。”
“唉,當初委派你守島的時候,我就清楚你一個人肯定不行,本來想找人跟你搭個伴,可是實在找不到願意去的人呀。正當我萬分焦急的時候,突然聽說你的愛人辭去小學老師的職務去陪你守島。我當時聽說了,在心裡放下一塊石頭的同時又萬分的感動。我真是逢人就說關於你們夫妻倆的事跡,現在這裡人都知道距離海岸十幾海裡的地方有一個蔚山島,在島上駐有一對守島模范夫妻。我幾次想上島看望你倆,可惜不是公務太多。等到沒有公務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又不爭氣了。唉,至今還沒有見到那個令我敬重的女子,實在是令人遺憾呀。”
王偉先聽到這裡,心裡突然產生了愧疚感。他上蔚山島值勤完全是受這位劉部長的委托,可在接下來這麽多年裡,他對劉部長不對自己不管不問,心裡多少產生了一些怨言。可自己卻沒有換位思考一下,人家劉部長比自己容易嗎?一直拖著病體工作,對黨和國家真是鞠躬盡瘁呀。人家派自己守島也是一心為國,自己憑什麽要求人家關照自己?如今,人家已經走到了生命末途,自己關心過人家嗎?
令王偉先更加懊悔的是,自己口口聲聲說是專程來探望人家劉部長的,可居然兩手空空。唉,就算人家已經吃不進啥東西了,但自己也該表達一下心意才是。
他此時簡直是無比汗顏,不由垂下了腦袋,並用不疼不癢的話來安慰顯得失落的老部長:“劉部長您啥都別說了,等有合適機會,我會帶她過來探望您。”
“唉,你倆守島的事兒很艱巨,就別來了。再說,即便來了···也恐怕趕不上了···”
王偉先就算對方不解釋,也清楚最後一句話是啥意思,不由心如刀絞:“劉部長···您千萬要保重自己呀!”
老部長長歎一口氣:“唉!人總是要死的。
我當年乾革命的時候真是九死一生呀,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王偉先早就知道老部長是一個老革命,於是好奇道:“您們老一輩革命者當初打江山的時候,一定是付出很大的犧牲吧?
他的這一句不經意的提問,卻勾起了老部長對革命戰爭年代的回憶——
老部長的家鄉就在本地所管轄的台安堡。
在土地革命時期台安堡總共有三十名青年男子參加了紅軍,老部長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由於台安堡只是一個小鄉村,人口並不算多的小鄉鎮一下子湧入三十個參加紅軍,可以算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整個鄉鎮幾乎所有的壯勞力都征集走了,所以,當地的老村長特意舉行了一場歡送儀式。
在儀式上,老村長眼含熱淚叮囑他們:“娃們,你們是咱台安堡的中堅力量,如今都參加革命了,這是咱們村的光榮。可是,乾革命就要流血犧牲的,你們千萬要保重自己呀。平時在部隊裡要相互照顧。等革命成功以後,但願你們全都平安歸來!”
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了,可老部長對當初的場面記憶猶新,回憶到這裡,不禁愴然淚下。
王偉先聽到這裡,不禁為之動容:“劉部長,您總算是完成了那位老村長的心願,也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老部長黯然搖搖頭:“可是,那三十名好後生除了我···就沒有第二個人活著回來···”
王偉先心頭一震:“其他二十九個人都犧牲了?”
“他們只是犧牲千千萬萬先烈其中一員。小王呀,我們現在和平來之不易呀。它是有千千萬萬烈士的鮮血換來的呀。”
王偉先激動點點頭:“我們一定要銘記住那些革命先烈!”
當他看到老部長還沉湎於往事的追憶中,又不禁加了一句:“我們也會牢記像您一樣活著的英雄。”
老部長微微搖頭:“對於我們生者,只能是一時的英雄,不能靠過去那些功勞活著,只有那些逝者才是永遠的烈士。不過,我就快見到那些久違的小夥伴了。”
王偉先趕緊表示:“您就是我心目中的永遠的英雄。因為您沒有吃過去的那點‘老本’,而是把您的革命進行到底了,即使在和平年代,又為黨和國家付出了太多。”
老部長完全是一副淡泊的心態:“不,我還是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多。因為我不是為看自己,也是代表那犧牲的二十九名戰友加兄弟。想當年,我們就說好了,等革命成功了,就一起建設國家。現在就算有心再為他們乾點事,可是···唉,我就怕自己讓那些戰友兄弟們失望呀!”
王偉先一看老部長身子晃動了一下,頓時驚呼:“劉部長!您?”
他清楚老部長在這樣的身體情況下,一旦過於激動都會令他一口氣上不來,趕緊講道:“您老人家別激動,慢慢說。”
老部長緩緩了很久,才讓自己的精氣神逐漸複蘇:“不過,我可以讓那些戰友兄弟們欣慰的是,咱們國家越來越好,尤其是在改革開放這些年裡,咱們的沿海人們都發家致富了。”
王偉先聽到這裡,心裡頗不是滋味,人家都一個個發家了,可他自己卻把大好的青春年華都耗在了那個孤島上。可是,老部長都這樣了,自己好怎忍心向他提那個要求?
老部長這時是興趣盎然:“我相信在黨的政策指引下,我們的人民會越來越富足,我們的國家會越來越昌盛。我的那些戰友兄弟們當年並沒有白白流血犧牲。當我想再看看國家今後還能發展啥樣時,可惜年輪已遲暮。”
王偉先一看老部長的神情充滿了遺憾,趕緊安撫:“只要您保重好自己,肯定能看到國家的未來的。”
“小王,你就別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的大限就快到了。”
王偉先知道自己那些安慰的話很無力,就連自己都不屑一聽,隻好無奈地垂下了腦袋。
老部長沉吟一會,突然話鋒一轉:“小王你說,咱們人民的日子越過越好,除了歸功於黨的富民政策,還跟哪方面密不可分?”
王偉先搖搖頭:“我腦袋愚鈍,想不太明白,還是請您老慢慢說吧。”
“好,那我就說。”
老部長喘息片刻又繼續講道:“這離不開當前的和平環境,也就離不開那些共和國的守護者。而這些守護者不僅僅是我們的解放軍,還有守島護國的民兵,其中就包括你。”
王偉先心裡一動,那種自豪感在全身暗湧,但嘴裡卻說:“您過獎了,我怎能跟解放軍相比?”
“小王,你雖然不是一名真正的解放軍,但你卻能為國家挺身而出。國家正是還有像你一樣的和平和領土的守護者,才有了現在難得的發展機遇。所以說,在這個物質欲橫流的時代,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為自己個人和家庭去著想,而是需要有人站出來去為祖國這個大家去奉獻去付出。”
王偉先聽到這裡,心裡就像被打翻一個五味瓶,翻來覆去不是個滋味。只有老部長的切切聲音在他的耳邊縈繞:“小王,我可以想象得到你們夫妻倆這些年守島的艱辛,也想找人去輪個班,可越來越難了,因為有些人都把精力投在如何讓個人發家致富上,誰還能為‘國’這個大家去付出甚至犧牲呢?我思來想去,覺得只有把蔚山島交給你看守才是最放心的。你也最終沒有讓我失望。”
王偉先默不作聲,但眼眶裡卻噙滿了莫名的淚花。
“小王,為國守島你是責無旁貸,因為你並不是普通的漁民,而是一名黨員。我們黨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你的工作是艱辛的,同時也是光榮的。因為作為一名黨員的價值是首先為人民群眾著想。雖然你失去了個人發家致富的機會,但卻為千萬人的發家致富營造了一個寬松的機會。你雖然經歷不到衝天戰火和壯烈的場面,但只要為國家的領土主權默默守護一輩子,那在人民的心中同樣是一位英雄。”
老部長強挺著講完這番話,精神又萎靡不振。王偉先意識到他已經消耗太多了,便用那雙有力的手緊緊托住他的病軀:“劉部長,我送您回病房休息吧?”
老部長氣若遊絲:“我是累了···該歇一會了···”
王偉先把老部長送回103病房,便沒有再停留下去,而是向對方告別:“劉部長,現在時間不早了, 我必須要趕回蔚山島了。您老好好歇著,請您放心,我一定守好蔚山島!”
已經躺在病床上的老部長勉強抬了胎眼皮,又勉強抬了抬右手,衝王偉先勉強揮了揮,示意為他送別。
王偉先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不得不掉頭逃離病房。他心裡清楚,自己只要一離開這裡,就等於跟這位多年的老領導訣別了。這種傷離別的滋味擱在誰的身上都是無比酸痛。
他默默走在街道上,腦海裡思索了很久,為了老部長的臨終囑托,他必須為自己的今後人生下決斷的時候了。他於是來到一個報刊亭,那裡有一個收費的電話。
他從衣服口袋裡取出葉聖濤送妻子的那張明信片,上面有對方的大哥大號碼。
他操起座機話筒,毫不遲疑地撥通了那個號碼——
“喂,請問您是哪位?”
“小葉嗎?我是王偉先。”
“哦,王排長,您已經離開蔚山島了?”
“是的,我本來是找上級組織辭職的。”
葉聖濤頓時發現驚喜的聲音:“您想通了?太好了!您不愧是我的王排長呀!”
王偉先一副平靜的聲音:“可我已經向我的老領導做出了承諾——一朝上島,一生為國!”
“什麽?您還要守下去?”
“是的,我是一名黨員,不能為自己的利益考慮,在國家和人民需要的時候要站出來,用自己的付出去為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保駕護航。”
那位報攤的女攤主聽了這位皮膚黝黑的漢子居然講出這樣鏗鏘聲音,不禁正眼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