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南景霈撥銀發喪的事情,朝臣們倒是很讚成。太廟停棺的事也一力支持。他發下這兩道聖旨後,朝中仿佛添了些生氣,那些朝臣們仿佛同他也親近了些許,這倒是個意外之喜。
禦史們會同朝臣,給南景霈擇了“武英昭惠顯仁”六個字為諡號。
這諡號越長,便是人們對於死者的評價越高。
他實在想不通,南景霈這個被先帝遺忘了那麽多年的兒子,一個被當做空氣的人物,究竟是如何在短短七八年光景裡,收獲了這麽多朝臣們的肯定。
他忽而有些慶幸,南景霈隻當政七八年,便得如此聲望,若他再做十年皇帝,自己恐怕真的沒有機會登基繼位。
他亦偷偷叫人打聽過,他死後,會不會也得這樣高的評價?可結果卻是否定的,於朝臣而言,他終究是那個與北寒媾和賣國的信王,皇位又來的不明不白,無論如何,也不會獲得這樣高的葬儀。
視死如生,世上沒人會不在意死後的哀榮。他心中雖恨的發瘋,可表面上卻沒顯露出來。他只是下令招募工匠,準備修建自己的帝陵,工期就從登基大典開始。
登基大典一過,他便又下了一道旨:將沈韻真和蘇德妃安置在聖安宮,頓時引得朝廷非議連連,朝臣們對此皆有不滿。
南影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而那兩位妃嬪也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紀,把這樣三個人湊在宮裡,仿佛電光火石間便會做出辱沒皇家顏面的事情。
慢說是蘇家不同意,就連長信侯也是反對的。可南影霖心裡另有籌謀,也不顧朝臣反對,一力壓製了。
他是要沈韻真替他治病的,治病不是一日之功,必得日積月累。他總不能把蘇德妃趕出宮去,獨留沈韻真一個人吧?他若這樣做了,只會更加惹眼。
更何況,他留著這兩個女人在宮裡,朝夕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倒是有更多的機會把她們收入囊中。一旦拿下了蘇昭儀,他離蘇家的距離就更近了一層。
先帝時期權勢極盛的幾大家族都被南景霈剪去羽翼,為今只剩下一個蘇家最大,裙帶間還系著一個能統兵的將軍,一隻戰力極強悍的軍隊。他若能拉攏這樣有權有勢的靠山,皇位必然更加穩固。
還有文遠那個營造輿論抹黑南景霈的好處,這樣一舉三得,他就更不能輕易放蘇氏離宮了。
南影霖倚在赤金磐龍椅上,凝著長信侯,這老東西,昨日登基大典,到不見他說什麽,賀詞不過三五句。今日倒是囉嗦的很,好像拉了一大車的話來說。上嘴皮下嘴皮翩躚飛舞,看得人眼花繚亂。
半個時辰不到,他已然舉出五個例子來影射他。好像他要把沈氏蘇氏留在宮裡,大齊馬上就會亡國滅種一樣。
南影霖聽了一會兒,隻覺得心煩,他便擺擺手道:“朕心裡有數,退朝。”
他才剛要從側門離開勤政殿,便被朝臣呼呼啦啦的圍在當中。
自他記事起,就常聽先帝說起朝臣的明爭暗鬥,種種不和。今日見這些人竟為了同一件事,異口同聲的阻止他,南影霖忽的有些惶恐。心說這朝臣們若是真的團結起來,還真有些泰山壓頂的感覺,難怪先帝說朝臣不和未必不是好事。
他一怒:“你們要謀反不成?”
謀反兩個字太重,朝臣們自是擔不起,便紛紛跪下:“請皇上收回成命。”
他憤憤然哼了一聲:“聖安宮原是太后的居所,沈氏與蘇氏是皇兄的太妃,住在那兒合情合理,你們何故要出言阻攔?”
朝臣們面面相覷,誰也不肯率先開口,就這樣僵持了一陣,南影霖又道:“難道在你們眼中,朕就是那淫邪之人嗎?”
朝臣們心裡雖然這樣想,可嘴上卻不敢應承,隻反覆道:“臣等萬不敢做此想,請皇上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南影霖一甩袍袖:“再出此言,朕便撤回辦喪的四十萬兩銀子!”
這話一出,朝中立時鴉雀無聲。他繞過眾人,從側門走了。
他背著手走在宮中長長的石板路上,兩側宮牆高聳如雲。黑壓壓的看不清盡頭,仿佛鴻雁也難以飛過似的。
他徑自往蘭台宮去,剛到宮門,就看見太監宮女們一撥兒又一撥兒,忙亂的搬著箱子奩籠。她們是奉旨把這些東西都挪到聖安宮去。
南影霖傲然走進去,見沈韻真穿著一身素白衣裳,鬢邊首飾不過兩根銀簪,一朵素白絹花將她點綴的楚楚動人。
見她額間系著一條長長的白布條,分明是替南景霈戴孝。他登時心裡不痛快:“你怎麽穿成這樣?”
沈韻真亦不理他,隻扭頭往內殿走,他忙疾走幾步,一把抓住她:“朕再問你,你為什麽不說話!”
“本宮為自己的皇上戴孝,信王要本宮說什麽?”她橫了他一眼。
南影霖的心頭忽的燃起一股怒火:“朕再說一次,朕是大齊的皇帝,朕是真龍天子。”
她猛然甩開他的手:“你是大齊皇帝,這與我又有何乾?”
他指著她的臉:“沈韻真,別看你是太妃,只要朕一道聖旨,便叫你生不如死,你若再敢對朕如此放肆輕狂,朕不會再對你客氣。”
沈韻真傲然抬抬下顎:“信王如今做了皇位地位高了,果然連脾氣都跟著往上漲。不過信王若是殺了我,恐怕就要再換個人替信王診治了。”
南影霖咬咬嘴唇,含恨將手指放了下來。
“你打算何時開始替朕診治?”他問。
沈韻真散漫的把目光望向別處:“本宮喜歡蘭花,想在聖安宮栽種蘭花。”
南影霖點一點頭:“朕馬上吩咐內府匠人們把蘭花栽倒聖安宮去。”
“匠人們挑的品種我信不過,要自己去挑。”她說著,慢慢走到院中那棵參天大樹下。
她蹲下身,那樹根兒旁的土層淺淺凹下去一塊兒,那裡曾經種著一株蘭花,是她親手栽種的。
記得南景霈說,蘭花是君子之花,她一個女兒家不必學君子,他還問她,那花是不是為他栽種的。
“景霈,”她撫著泥土上那個淺淺的小坑兒:“我馬上就為你種很多蘭花。”
南影霖也跟著她走過去,複問:“你打算何時替朕診治?”
她略一滯,又道:“我要看我的兒子。”
南影霖面上已然帶了薄怒:“不行。”
她扭過頭:“那是我的兒子,我為何不能見?”
南影霖背過手,厲色望著她:“那個叫劉二月的宮婢正在照顧他,你還怕他挨餓受凍不成?”
“我總要親眼見到才能放心呐?”她站起身,凝著南影霖的眸子:“信王才靠著替皇兄辦大喪的事情博了些好名聲,難道這就要苛待皇兄的遺孀和兒子嗎?”
他說不出話,隻默默帶著她往禦書房的東配殿去,打開殿門,見劉二月正抱著嬰兒呵哄,桌上放著一碗溫熱的鮮牛乳。劉二月見沈韻真進來,忽的撲上來:“主子是來帶皇子回去的吧?”
沈韻真接過孩子,他正安穩睡著,忽的換人抱他,他有些不安,一咧嘴哭起來。沈韻真忙將他抱在懷中呵哄,可承元似與她不相熟一般,任她怎麽哄,也不肯停住哭泣。
劉二月有些感傷:“許久不見親娘,小皇子怕是都認不出主子了。”
她知道這不怪孩子,要怪隻怪這個天殺的南影霖。她恨恨的剜了他一眼,南影霖笑道:“別這樣看著朕,又不是朕要他忘的了。”
承元一直哭,哭得喘不過氣,她怕孩子哭壞了,只能把他又交給劉二月去哄。
南影霖背過手,站在殿門口投進的一片光亮裡:“你也看過孩子了,該兌現諾言了吧?”
沈韻真不理他,一手撫著元兒的臉頰,他哭的小臉兒通紅。
我可憐的孩子,沈韻真凝著他,心裡暗自歎了一聲。
他的父皇不在了,母妃又不在身邊,劉二月雖是外人,可卻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唯一照顧他對他好的人。她忽的明白了南景霈的感受,明白了那種沒有父母關愛的孤寂感。元兒這樣依賴劉二月,恐怕也是基於這樣的心情吧?
難怪他總是向她提起小時候, 提起三個孩子一起在宮裡玩捉迷藏的故事。
或許,那時的景霈,便如今日的元兒,那時的她,便如今日的劉二月。她是他在這時間感受到的唯一一點溫存,難怪他總是害怕她離開,難怪每每睡夢中他總要驚醒,見她睡在身邊,方才能安然睡去。
他是怕他僅有的一點溫存也離他而去!
可如今,他命落黃泉,她囚禁深宮。那個世界裡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若是在夢裡驚醒找不到她,他該有多麽無助多麽痛苦?
沈韻真的心忽然揪起來,她的身子慢慢俯下去,抱住元兒。她的眼淚滴落在孩子的繈褓之中,洇濕一片。
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沈韻真憤慨的望向南影霖。
他略一愣,隨即道:“你若再這樣拖延搪塞,當心朕也要違背諾言。”
“不會,”她悄悄抹去眼淚,低沉著聲音:“我不會拖延搪塞,我現在就替你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