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禦書房的正殿走出去,冷眼望著玉階下婷婷佇立的女子。
她記得她,這是蘇德妃的表妹,名喚玉音的。
她踟躕不前,心裡忽的詫異起來,她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徐玉音的樣子,那個溫婉清秀的美人,如水如玉般清澈的面龐。可是今天,她凝著這張臉,卻覺得越發陌生。
今日的徐玉音,竟然是如此妖豔,仿佛在烈日下熊熊燃燒的一團火光。
她從頭到腳皆是紅色,紅玉發飾,紅玉項鏈,朱紅色的宮裝,又用金線細細密密的繡了牡丹花的紋樣兒。一點朱唇,宛如一顆熟透的櫻桃,與她雪白的膚色相稱。
這色彩竟是如此豔麗,豔的像血。
沈韻真癡癡的望著她,同她一比,沈韻真竟清冷如月,仿佛這炎炎烈日下曝曬的一點冰霜。
徐玉音也看見了她,便笑盈盈的衝她福福身子:“臣妾參見宸太妃。”
沈韻真的眸子倏忽一爍,問道:“你來這兒做什麽?”
徐玉音笑而不語,慢慢走到切近:“宸太妃以為臣妾是來做什麽的?”
沈韻真微微垂下眼瞼沒有回答,景霈剛剛駕崩,她卻穿成這樣,面上還帶著一團喜色。就算退一萬步來想,這也不會是什麽好事。
沈韻真的心裡有些不快,但這種不悅倏忽就被她的理智克制下去。
是啊,眼前的女孩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甚至是一張白紙,一張從來沒有經歷過任何情愛的白紙。她的路還很漫長,她雖然名義上是景霈的貴人,可景霈卻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又有什麽理由要為他忠貞一生呢?
沈韻真搖搖頭:“你進去吧,本宮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先告辭了。”
她微微一提裙擺,緩步向玉階下走,徐玉音卻溫然一笑,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沈韻真略一怔,帶著滿臉驚詫望向她。
“宸太妃,保重。”她的語氣似有些古怪,沈韻真已然察覺到,又聽見她說:“聽說表姐與宸太妃同住在聖安宮裡,請太妃幫姐姐帶句好。”
她的眼裡透著決絕,決絕的讓人脊梁發寒,沈韻真用力握住她的手,她卻溫然一笑,將沈韻真推開了。
她緩步走進殿內,沈韻真注視著她的背影,直到禦書房正殿的大門又哐啷一聲合住。
殿內傳來南影霖的笑聲:“早聽說徐貴人風姿綽約,今日一見,果然比傳聞更勝三分。”
陽光有些刺目,她攥緊拳頭,匆匆往定太宮走去。
她直跨進定太宮的門,見到蘇德妃迎過來,她才敢松口氣。
“怎麽了?”蘇德妃輕聲問她。
沈韻真默然無話,把手從袖中伸出。她掌心靜靜握著一個紙團,已經被汗漬沁的有些發軟。
“這是什麽?”蘇德妃說著,伸手把紙團拿過去看。
這紙團很小,展來看不過一句話:蘇門果有忠臣在。
蘇德妃愣了一下:“這是誰給你的?”
沈韻真亦自凝著那張紙條出神:“是徐貴人。”
徐貴人?蘇德妃愕然望向沈韻真。
這句話模棱兩可,可以把它當做肯定,那便算是誇讚,也可以把它當做疑問,那便成了諷刺。
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兩邊臉頰倏忽緋紅起來。誰都知道南景霈的死和南影霖脫不開關系,而她的父親又剛剛被南影霖拔擢為當朝太師,她就算用腳趾思考,也不會把這句話想象成一種誇讚。
可她又不明白徐貴人為何突然要諷刺她。
“你在哪兒遇上她的?”蘇德妃問道。
“在禦書房。”沈韻真輕聲道。
禦書房?她想起禦書房如今已經成了南影霖的天下,她忽的就更加詫異了,問道:“她怎麽會在禦書房?”
沈韻真搖搖頭:“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可是我猜不會是好事。”
蘇德妃驟然急切起來,頭也不回的往宮外走。
沈韻真慌忙抱住她:“姐姐,你幹什麽去?”
蘇德妃竭力掙扎著:“你不要抱著我,我現在就到禦書房去,她準是做傻事去了,她那個性子別人不了解,我還不了解嗎?”
沈韻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徐玉音是什麽性子,她是一點兒概念也沒有。她緩緩松開手,望著蘇德妃:“既然姐姐要去,那我陪姐姐一起去。”
蘇德妃有些感激,溫然向她一笑,攜了她的手:“這樣也好。”
沈韻真扶著她的手往宮外走,忽的聽見一陣銅鑼響,繼而是一個太監的破鑼嗓子:“徐氏大膽,刺王殺駕,皇上有旨,將刺客傳示六宮,以正人心!”
她愕然扭過頭,卻看見從宮牆轉彎處,一隊太監彳亍而走,抬轎子似的架著一個人,通身的一席紅豔豔的衣裳,像如火的朝日,也像夕陽照耀的晚霞。
銅鑼哐哐的聲響震動了每一個人的耳膜,沈韻真全然忘記自己正扶著蘇德妃,她只看見一團流霞從眼前浮過。
那女人的手低低垂下,頭也向下低垂,如瀑似的黑發垂在腦後,兩隻紅玉步搖在發間叮泠作響。
他們抬著她,搖搖曳曳的從她們面前走過,霎時,又聽見哐的一聲巨響。太監的嗓音崎嶇尖銳,在宮牆中悠悠回蕩。
“玉音!”蘇德妃驚叫一聲,身子驟然向後栽去,她呆坐在地上,渾身顫抖如篩糠。
沈韻真追出去,凝著那張姣好容顏,離她越來越遠,仿佛要消失在急速流淌的記憶長河中。她拚命的追上去,抓住徐氏的衣袖。
“徐貴人!”她失聲叫道:“這是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便有太監悄悄從後面扯了扯她的衣袖,她也不理會,只是拚命的想把徐玉音的屍身從太監們的手中奪回來。她越來越瘋狂,幾乎是在撕打,終於,兩個太監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從徐玉音的身邊拖開。
“奴才恭請宸太妃聖安。”
她定定神,哀婉的轉過頭,才看見一個目光低垂的太監正欠身向她施禮。
“怎麽回事?到底怎麽回事!?徐貴人是怎麽了!”她猛地扯住太監的衣襟,重重晃了幾下:“是南影霖殺了她,是他惱羞成怒殺了她是不是?”
那太監仍低垂著目光,許久,他才幽幽說道:“太妃慎言。”
慎言?她凝眉望著他。
太監終於抬起頭,低聲道:“是徐永昌徐將軍,他在北寒率兵造反了。”
她心頭咯噔一下,啞然失聲。
“這事,皇上頭幾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壓著。”他說。
“那徐貴人?”她望向那個相反的方向,那個徐貴人漸漸消失的方向。
耳畔是太監喑啞的聲音:“徐貴人接到了她爹的密信,要她想辦法刺殺皇上。”他沒有繼續往下說,身邊的太監又補充道:“可徐貴人畢竟是女人,怎麽可能殺得了陛下?”
太監沒有再說什麽,紛紛向她施了一禮走開了。那個喑啞的嗓音再次在宮苑中回蕩:“徐氏大膽,刺王殺駕……”
她踉蹌幾步,直撞在宮牆上才將將站穩,怪不得她要那樣決絕的對她說保重,原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南影霖舉兵叛亂,正是被徐將軍打的節節敗退,如今南影霖當了皇帝,他又怎麽會輕易放過徐將軍?更何況她那字條裡提到一個“忠”字,忠臣不事二主,恐怕徐永昌將軍也忍受不了三姓家奴的卑劣稱呼。
她輕輕合上眼,扶住自己的心口,仍舊抑製不住滿心的震撼和顫抖。
她忽的聽見有人走到她身邊,以為是蘇德妃,便忙自矜站正身子。可映入眼簾的,卻是南影霖的臉頰。她倏忽又冷下臉,滿懷敵意的逼視著他。
南影霖背著手,嗤的一聲笑了,笑中帶了些玩味:“你們女人變臉都是這樣迅疾的嗎?”
“是你殺了徐貴人?”她凜然凝著他。
南影霖微微一頷首,*的點了點頭。
她含恨,忽而一巴掌摜在他臉上,南影霖沒想到她會突然暴怒,生生受了這一耳光,回過神來,隻覺得臉頰發麻。
他似被這一巴掌激怒了,猛然抓住她的腕子,原想放兩句狠話來嚇唬她。但想想沈韻真也不會害怕,他便也沒說什麽。
沈韻真恨恨的抽回手,輕蔑的吐出兩個字:“畜生。”
南影霖的臉色著實僵了一陣, 半晌,他才幽幽說道:“你盡管罵,就算你罵出一車話又如何?徐氏永遠也活不過來了,你的南景霈也不會活過來了。”
“哎呀!”他陰陽怪氣的叫了一聲:“這可讓人想不到,最後居然是徐貴人陪他一起走黃泉路,他們兩個竟成了苦命鴛鴦。”南影霖朗聲笑了起來:“這個徐貴人的容貌確實很美,應該是這大齊宮中唯一可以跟你媲美的女人了,想必南景霈也會喜歡她的。”
她知道他是故意要刺激她,可她又覺得他的想法太過卑劣。
就算景霈在那個世界裡看中了徐貴人又如何?徐永昌將軍是大齊的忠臣,徐貴人又是那樣一個忠烈女子。若是景霈真的與她在黃泉路上攜手而行,沈韻真也只會覺得寬慰,哪裡會像南影霖期待的那樣嫉妒滿懷?
“那好極了,”她鄙夷的望著他:“有這樣忠烈的女子追隨我的皇上,正好佐證我皇上的賢德聖明。”
“你!”南影霖凝著她,眸子裡倏忽迸出火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