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忙之際府縣衙門按例封閉,大小官吏外出巡查以示重農之意。
知府徐騰芳也不例外,大中午的他頭戴清涼竹笠,穿粗綿坎肩短衣,正躬身在麥田中參與收割。
終究是京畿直隸府,再不樂意該有的作秀是少不了的,就帶著屬官、吏員來城外官田上參與收割。
勞累歇息時,徐騰芳正端茶小飲,連日勞動他精神旺盛而活躍,跟在他身邊的小兒子手抓卷了豆芽、黃瓜涼菜的油餅吃著,另一手指著西邊天際遠處環繞飛行的鷹群:“爹,鷹!”
徐騰芳側目去看,也是露出笑容,笑容又斂去,只剩下刻板眉目不帶情緒。
這裡是府城,民眾多受混元教影響,愛扎黑巾護額,不知道還以為本地鬧了黑巾賊。
靈鴉、神鷹之說,徐騰芳亦有耳聞頗感憂慮。
“府尊,城中有變。”
一名推官引兩個快班衙役馳馬而來,臉色陰鬱遞出一封信:“這是混元教送與府尊的。”
徐騰芳伸手接過,周圍屬官、吏員也都圍了上來,徐騰芳翻開信也是臉色大變:“賊子膽大包天意欲謀反耶!”
這封信他轉給同知,府同知也是色變,屬官俱是不滿。
徐騰芳余光打量,也不知其中哪些人是真憤怒,哪些人是裝模作樣應應景。
混元教發展勢頭猛烈,這些人中絕對有皈依混元教的,或許本人,但家人、仆役中絕對有。
哪裡還有心思割田,關系地方官府最後的威嚴,以及各自的小金庫,自不敢耽擱,當即返回府城。
府衙門在北城,封閉的衙門前只有兩個留守衙役如臨大敵,他們面前是三百余混元教信眾,以及擺列的錢箱。
各地稅銀押解都有統一規格的錢箱,徐騰芳一行人一眼就認出這些錢箱,估算出眼前的大致價值。
李秀才手持五節杖立在眾人之前,他頭戴混元硬巾,穿黑衣外罩一領刺繡白色花紋的對襟灰紗長衣,顯得氣度深沉、內斂。
徐騰芳疾步而來一頭汗水:“本府諒你無知,此事就當不曾發生過,也休要再提,速速退去不予追究。”
李秀才臉上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府尊,聖教並無造逆之心,此來隻為本府解百姓疾苦而來,是為民請願而來。若因府尊一語退卻,我又有何面目見真定百萬黎民?”
“征稅徭役自有朝廷法度在,哪是爾等能肆意插手的!”
“府尊何必作色欺我?”
李秀才從袖中取出一道卷軸拉開,念道:“今歲四方擾亂正值朝廷用兵之際,北直隸例免遼餉加派故民間富裕,特秋稅、夏稅一同起征,以解困乏。計有麥三萬四千七百三十三石五鬥,米八萬二千三百四十九石三鬥;人丁絲折絹八千五百四十九匹,農桑絲折絹七千匹;棉花三萬五千三十三斤,草三十九萬束。聖教聞之,念山西青巾賊來犯,賊勢侵略如火,我能戰之兵又赴援河南,士民驚慌百姓不安。今我聖教為報國家,已號召信眾募捐錢糧,計有麥八萬石,米七萬石合計十五萬石以資軍用,絹一萬五千五百匹、棉花三萬五千斤,草束折銀之一萬一千七百兩補為一萬兩千兩。以上糧、絹、棉正從各縣起運,還請府尊驗收。”
徐騰芳冷著臉,一個認出李秀才的同知苦臉勸道:“李生,此與謀逆何異?不若回頭是岸,各自安好?”
“自然有異,有本質不同!”
李秀才卷著卷軸,眉目犀利:“我混元教與白蓮匪教、聞香妖教不同。如今國朝危難之際,我聖教若是乘火打劫,二十萬信眾頃刻間能改易真定顏色!如今實乃體諒國家難處,
先行墊支軍資開支。所求僅僅是代官府征稅而已,其中還有三萬石虧欠呀。此系信眾所捐,是拳拳愛國之心,自不好貪墨留作自用,隻好一並交予官府養軍。官軍強盛禦敵於外,我等也好享受太平。”徐騰芳左右余光打量,見陸續趕來的衙役、守城兵役大多手中無械,就連司職緝捕的快班衙役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一個個腰間空蕩蕩既無腰刀也無鐵尺,寸鐵皆無。
再看李秀才身後,三百余混元教信眾頭扎刺繡白字的黑紗護額,一個個腰懸雁翎刀,還有百余人背著弓。
徐騰芳哪裡敢把收稅權力全包給混元教,要知道,收稅是知縣的事情,跟他這個知府沒關系,他隻負責從知縣那裡驗收稅銀、稅糧而已。如何分包,是各地知縣的事情。
他本就沒權,若口頭答應、給於書面文字,倒霉的就他一個人,下面知縣就能松口氣,躲過一劫。
已心存死志,若簽發相關命令,朝廷追究起來,他不僅要死,還要連累許多官場朋友。
一時間無人言語,混元教暴力面前,一眾官員選擇了沉默,不願主動攬事。
李秀才左右看看,就笑說:“一萬兩千兩稅銀已押解至此,還請諸公驗收。余下稅糧、絹、棉快則三日慢了五天, 也應能陸續押解到府城,還請諸公早做準備入倉貯存。”
徐騰芳追問一句:“若你混元教收稅,又該如何收?”
“府尊,稅糧是信眾募捐來的,此次自不會再收信眾的錢糧,自會從未募捐之門戶索取。”
李秀才說完欠身施禮提著五節杖走了,三百信眾轉身跟上,儼然軍陣行伍。
徐騰芳臉色青紅不定,最終還是眼前一黑癱軟在地,周圍屬官圍上來,堵得水泄不通,徐騰芳更是呼吸不暢,面色漲紅艱難說:“混元教欲反矣,只是根基不深不敢作亂。如今乘火打劫搶奪征稅大權,用意十分惡毒。”
“民眾貪鄙趨利,此番混元教假征稅之機,必有許多無知民眾為求免稅爭相入他混元教門下。一旦亂起,彼輩欺無知民眾不知法,惡意誆騙煽動,民眾焉敢不從?”
“快,快傳訊真定、神武二衛,還要通稟何正使!”
徐騰芳氣憋的難受,想努力推開周圍屬官:“還有民營都司謝昌緒,幸虧有這營胡公留下的鄉勇!傳令謝昌緒,讓他率五百鄉勇入駐府城協防!”
可一個官員訕訕說:“府尊,各處忙於夏收,恐怕鄉勇無法集結。”
“盡管傳令,府城有失京畿必然動蕩,告訴三營都司,皆有賞銀!”
徐騰芳扭頭去瞪說話的推官,推官噤聲不言語了,當即一幫人呼啦啦推開府衙大門,一同用印,一封封正式公文火速發往神武右衛、真定衛、民營都司謝昌緒屯駐的土門關、井陘兵備正使何應瑞入駐的井陘縣。
至於各州知州,知縣,沒必要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