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門面樓頂上,周七騎在屋脊上眺望西邊百余步外。
那裡已圍的水泄不通,村民聚集圍觀堵住了道路,東西往來的客商、遊人也圍著看熱鬧。
靈岩寺大門前,劉嬌嬌頭披紅蓋頭,她母親指著靈岩寺關閉的大門竭力嘶聲謾罵:“你這些大和尚沒白虧長個光溜溜和尚頭!盡做流壞水、淌壞膿的髒事!也是我等瞎了眼,請和尚來家中做法祈福,弄的無知女兒被禍害了!”
“現在知道關起門來不見人,那時怎就管不好門?”
“就知頂著光頭騙我等鄉野村民夫婦,做啥都要錢,死要錢,活一輩子怎就不見寺裡大和尚義診病患?”
另一頭白鹿泉溪木橋上,劉貨郎神情頹敗,對圍上來的鄉親哀聲說:“事已至此我家也別無所求,事情是普淨佛爺做下的,也不求住持佛爺懲治普淨佛爺,也不求住持佛爺給什麽賠償,只求能放普淨佛爺還俗,好讓我家嬌嬌今後有個依靠,能過安生日子。”
一個相熟的攤販油腔滑調打趣:“劉哥,普淨和尚還俗了也是窮酸漢子一個,要田沒田要房沒房的,拿啥養你家嬌嬌下半輩子?依我看這事兒這麽鬧下去也不是辦法,還不如就這樣認了。讓人家繼續當佛爺,這好歹能吃口飽飯,還能攢幾個閑錢接濟你家嬌嬌。”
“這不成,我夫婦兩個不是東西,可我家嬌嬌是清白身子,哪能走我夫婦老路?”
劉貨郎頭搖著,面有哀怒之色:“今日非敲開這佛寺大門不可,就不信這世上沒有講理的地方!”
又有鄉鄰長者開口:“你這陣仗擺出來,和尚哪敢開門?開了門,吵吵鬧鬧有道理也講不明白,還不如就此退去,約上幾家人做個見證,把事情說明白。若什麽事兒都如你劉家這樣鬧,我土門村各家顏面何存?盡讓外人看笑話,你兩口子不知羞恥,老夫還覺得臉燙!”
劉貨郎婆娘聽了,轉身走來指著這長者鼻子就罵:“啥叫就跟我家這樣鬧?你們誰家的清白女兒讓和尚禍害了?有還是沒有?就算有,恐怕也珍惜女兒名節不敢豁出臉面來鬧!這又不是來訛詐,怎能說是鬧?”
“我家是想來講道理的,可人家自知理虧,一大早就關門不見人。這不鬧,難道等人家走通官府門路,把我家男人抓到牢裡後再鬧?到那時,我孤兒寡母的敢鬧麽?”
“左右鄰裡過往的好漢也都是長了眼睛的,和尚是個什麽德行有幾個人不知道?”
“不說遠的,就說前幾日盧家夜裡走水,燒死了滿門十三口人,就在佛寺邊上。我看分明是走水後佛寺怕燒到自家頭上,就驅風向西邊燒,好在淮陰廟裡神樹開花降下一場雨,才保住了村西各家房子,幾百條人命!還有昨日,好端端的老鴰為啥往寺裡丟人骨頭,還不是和尚不做人事遭了報應!”
議論紛紛,靈岩寺就是不開門,顯然頗有做賊心虛,不敢對質的嫌疑。
人群中有人高呼:“老劉,你有本事來鬧,可有本事放火?一把火下去,這門不開也得開!”
“對,佛爺若是有法力的,或廟裡菩薩覺得你們一家子冤枉了好人,自會降下一場甘霖澆滅這火!”
放火燒寺?
劉貨郎出門前就有這心理準備,如今卻怎麽也開不了口,心中惶惶。
嘴裡尚且應答不出,更別說抱柴火、澆油燒門。
人群裡曹木匠與幾個交好的青年互看一眼,齊齊用力往前擠,姿態蠻橫擠開鄉人。
曹木匠踏上木橋揚起右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劉貨郎臉上,
一聲脆響扇的劉貨郎暈頭轉向倒在地上,曹木匠不屑罵道:“你這德性也能討來公道?也不瞞你,你家嬌嬌是我老曹家的種!這筆帳,你姓劉的不敢清算,咱這親爹來算!” 他嘴裡嚼著一朵苦梨花,扭頭大喝:“有種的漢子站出來,還就不信治不了這幫念經的和尚!”
自有響應的呼聲,十幾個漢子往前擠,更多的人被擠到冰冷的白鹿泉溪裡,驚叫怒罵聲一片,交織著‘放火’聲往靈岩寺大門、院牆壓去。
寺裡,普淨和尚正跪倒在正殿前,老和尚一臉疾苦之色。
怎麽關門守軍還沒動靜?關門守軍沒動靜,縣裡總該有所反應吧?
此時土門關上層軍營裡,張監軍登高而望就看千余人聚集在靈岩寺周圍,手心發汗,這種時候哪裡還敢派兵彈壓?
刁民衝擊縣城的事情屢有發生,這種大規模民怨沸騰的群體事件,只要不殺朝廷命官就什麽都好說。
誰敢大肆彈壓將民變刺激成叛亂,企圖殺民積攢軍功的話……誰不給百姓活路,朝廷就不給誰活路!
不說別的,土門關駐軍現在出動彈壓群情激憤的百姓,事後禦史們糾察起來,自己這個監軍勢必難逃清算!
別說軍功不軍功,事端平息後獲鹿知縣、自己,土門關中稍有品級的軍將,都在朝廷清算范圍內。
不能綏靖地方也就罷了,還主動刺激民變,這就是典型的吃皇明俸祿,砸皇明的鍋!
現在不出兵,才是真正的綏靖地方!
不止是這裡,獲鹿知縣聽聞後直接把報案的小和尚一個太極拳推到兵備衙署,言辭振振頗有道理。
這種處理民變的事情,已超出衙役職權,理應由代天巡狩的兵備道員處理,兵備道員有事急從權的權變資格,其他人誰敢先斬後奏?
小和尚被衙役帶到兵備衙署,連大門都沒進,守門的兵丁就說:“熊兵備本職是山西三品臬司正使,非是都察院官銜,又無兵部加官,哪有什麽事急從權的說法?休要害熊兵備,此類民變糾紛,正該知縣過問!此處是軍機重地,莫再滋擾,否則軍法從事!”
等小和尚又跑到縣衙, 這回連衙門都進不去,只能垂頭喪心往土門村跑。
剛進村東口,他就見西邊靈岩寺處升起濃濃黑煙。
周七依舊騎在二樓屋脊上看熱鬧,見了兩個小和尚鋥亮的青皮腦袋,也不以為意。
兩個小和尚混在人群裡往西邊擠,不多時就被人捂住口拖走了。
范長生之前所在的酒樓二樓裡,李秀才、白秀才、呂秀才立在窗前觀望。
黑瘦長臉尖下巴的呂秀才余光瞥到兩個小和尚被人扭斷脖子架走,他細長雙目毫無波瀾,更是微微抬頭,認真觀摩這場鬧劇。
白秀才沒看到兩個小和尚,見曹木匠領著人焚燒佛寺朱紅銅釘大門,又搬來梯子翻牆而入。
從這裡可以清晰看到佛寺院內發生的情況,隨曹木匠先行衝入的青年大多蓬頭垢面,衝入後就舉著棍棒追打圍攻三個和尚,曹木匠則找到寺內的糞瓢,來了滿滿一瓢信步閑庭來到正殿,對著金身佛像潑灑。
嫌一瓢不夠,曹木匠往來數次後,才丟了糞瓢領著一眾人翻牆而出,順著北邊白鹿溝跑了。
白鹿泉溪邊,周五郎抱著小獵犬來看熱鬧,身邊周二郎、成家兄弟幾個人冷眼旁觀,都無言語。
周二郎盯著曹木匠向北逃去的背影皺眉不已,張老爺平白無故給劉家伸冤出氣做什麽?
還借曹木匠的手,難不成劉嬌嬌是老張家的種?
周五郎懷裡的小獵犬本在小憩,突然張開眼睛,冬日陽光下黑漆漆水汪汪一雙眼睛又滿是疑惑,繼續閉上,縮在五郎懷裡打呼,愜意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