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門關關城門樓,熊文燦俯視土門村。
他匆匆而來,登上門樓可見土門村秩序正在恢復,只是各處院落大門緊閉,宿夜其中的商旅、行人正在院中牽馬駕車,做著隨時離開的準備。
再抬頭,可見闖到土門村逞凶的獵戶正簇擁、綁著許多百姓往抱犢寨走。
見淮陰廟前廳大門絲毫未傷,熊文燦也是松一口大氣,隨即也釋然。
趙道長那等人物,怎會被山野刁民傷害?
張監軍也從山上軍營趕來,擦著臉上虛汗:“熊兵備,山民狂亂至此,該如何是好?”
山民狂亂?
熊文燦斟酌回答:“本官初來,未見山民作亂行舉,只見兩處、三處鋪面有損,不知是傷人、還是盜掠。或許是宗族私仇,也有可能是意氣之爭。未摸清事態前,本官以為不該調兵離營。”
“是是是,熊公所言甚是,不該急於調兵。”
張監軍連連應和,腆著笑容:“熊公卓見,然終有些百姓被山民綁走,是否要調解紛爭,免得事態擴大?”
熊文燦微微頷首:“既然調解,官府不該出面,可尋本地鄉賢撮合、促成此事。但本官亦有底線在,自督管井陘三關以來,這還是首次有人在關前放肆,此次可以輕饒領頭之人,但又不可不懲。今後本官在任一日,膽敢再犯,必從重懲處,絕不姑息。”
張監軍連連答應,一副情願奔波任勞任怨模樣,一點脾氣都無。
熊文燦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繼續仰頭去看抱犢寨,只要抱犢寨沒發生大規模流血事件,這事兒就能壓下去。
抱犢寨西門外,曹木匠領著百余人被堵在外面,也仰頭望著寨上密密麻麻的獵戶,一眾人絕望自生。
手中兩三尺長刀劍,此時是那麽的可笑。
哪怕西寨門敞開,曹木匠也沒信心能帶人衝上去。
山路陡峭而狹隘,兩三人並行已是極限,又無鎧甲盾牌護身,衝在前面十幾人、幾十人注定傷亡慘重,誰敢帶頭衝?
郭勳瞥見山坳裡被困的這群人裡有幾杆火銃,不由感慨:“這撥賊人還真是有錢,其中竟有兩杆鳥槍。”
張地主今日頭戴四方烏紗帽,這烏紗帽足有尺高,一身素錦棉袍,外罩一領羊裘氅衣,笑著說:“什麽這撥賊人,別忘了,你也是賊人,還是個賊頭。”
郭勳呵呵做笑:“世兄,這不一樣,你我信奉的是昊天上帝,是太古正神,創世之神。我等又身家清白,無不是自食其力者,與此類包藏賊心之鼠輩大大的不同。我等縱然是賊,也是大賊,豈能與這鼠目寸光的小賊相提並論。”
張地主微微頷首,目光遠眺對面山峽上空彌漫的雲霧:“昊者,大日在天也,象征光明,也指自然景象。自然者,道之母也。僧道皆在自然之下,五方天帝亦在自然之下,故獨尊昊天為上帝。”
郭勳及周圍的姻親聽著連連點頭,一人開口:“妙極,我之一教崇尚自然,不必假借僧道仙佛愚弄百姓。”
又有人問:“張世兄,我等崇拜昊天上帝,我等教門是何稱呼?”
張地主擺手:“教門名稱不急於一時,我等旨意高尚,不必推敲字眼。再等幾日,自有我教聖經傳下。”
閑聊之際,視山下曹木匠百余人如草芥,皆不以為然。
曹木匠這些人聚集起來之前,要麽是各處村寨的手藝人,要麽是無產業的閑散漢子靠給人幫閑、雇工過日。本就不是什麽根基雄厚的體面人戶,
只是積聚起來有了勢頭,又與山東方面有牽連,才顯得有些強勢。 強勢歸強勢,看不起還是看不起。
現在又被困在山裡,那就更不需要在意了。
未及多時,李秀才就壓著綁來的二十余人抵達抱犢寨。
新修,正準備鋪瓦的張家宗祠前,張地主端坐太師椅,兩側擺出二十四張圓凳,皆由北山強力人家代表入座。
李秀才赫然在列,排在右首第二的位置,落座後李秀才端茶自飲,已不在意接下來的過場。
范長生雙臂綁在腰後,長發散披被提上來,幾腳踹在小腿骨上,吃疼不住才老老實實直身跪坐在張地主面前,依舊強硬扭頭他顧,不拿正眼看張地主。
郭勳正要示意給范長生兩下狠的,張地主抬手打斷:“范壇主,你逼死我那姑父,強迫我等一眾姻親入你聞香教時,可曾想過有今日下場?”
“成王敗寇而已,多說無益。隻恨一時失算,沒想到你張宗柔如此隱忍,出手又如此狠辣,就不怕驚動關門駐軍?”
范長生說著露笑:“你能擒我,可敢殺我?”
“我不是不敢殺你,關門駐軍就在旁邊做鄰居,我也不怕真定堂來人問罪。何況我張家寨自有天險在,何懼等閑強人?我北山姻親同氣連枝,又山高路險,真不怕你等逆匪來犯。所慮,不過朝廷大軍封鎖、圍剿罷了。”
張地主端茶小飲,面露微笑:“你們行不法事時不懼關門駐軍,我等世居此地交遊廣闊,又怎會懼怕關門守軍?如今給你兩條路,第一是你勸降谷中余部,我好生優待,使你溫飽不愁;如若不然,立刻打斷你手腳。”
見范長生垂頭不語,張地主微微側頭去看郭勳,左首第一的郭勳抬手輕擺,就有人把楊有財推到前面來。
“張老爺,小人糊塗,小人糊塗啊!”
楊有財雙臂反剪捆綁,一上來就一頭扎在黃土硬地面上,當即腦袋暈乎乎的,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有人站在自己面前。
正要努力抬起頭,李秀才左手扯住楊有財發鬏,撕扯拉起,盯著楊有財雙眼:“老賊!我父養你做帳房,你卻吃裡扒外,欲害我滿門!今不殺你,我枉為人子!”
當即右手握著的宰牛尖刀捅入楊有財胸腔, 刺破肺葉,任由楊有財在地上呼呼嗬嗬打滾扭曲,李秀才在范長生肩上擦乾淨牛耳尖刀,尖刀撇到范長生膝前三步,才一步三回頭,回了自己座位。
捆住雙臂的楊有財如同熱鍋上的蛆蟲,來回翻滾,偏偏喊不出聲音來。
范長生收回目光,看來求個速死都是奢望。
比起凶狠,自己似乎比起這些傳承久遠的土豪地主還差的太多。
被押解來的二十幾個土門村信眾要麽是范長生親隨,要麽是家裡有產業需要經營實在走不開,能走開的都跑到山谷裡幫著重修蓮花寺去了。
陳二虎、陳百戶叔侄也在其中,陳百戶臉色發白,出了人命,這事兒還怎麽能善了?
不能善了,自己叔侄又是聞香教的,又是巡夜軍的,裡外都不是人。
陳百戶思考退路時,楊有財半天沒死透,就見范長生一頭扎在地上:“張老爺,小的願降。”
雙手簡單綁在前面的劉貨郎驚跳起來:“范壇主!咱死後能往生極樂,何必投降受辱!”
范長生頭也不抬,額頭貼在地上:“張老爺,小人不知天高地厚捋了張老爺虎威,懇請張老爺大人大量,高抬貴手。”
“我說過不是不敢殺你,之所以不殺你,也不是谷裡那些烏合之眾,而是你還有活的價值。活出你的價值來,你那子侄依舊是我門下學生,今後亦有活路。”
“是,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范長生磕頭如搗蒜,劉貨郎和幾個最近才入教的信眾已癱坐在地,癡癡呆呆瘋瘋癲癲的,信念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