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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世封君》第39章 罪夜(1) 郡廷夜審・秦律真狠
  九原城北,郡署。

  郡署就是郡級官員辦公的場所,正對著大門的氣派公堂叫作郡廷,平時這裡不開放,民眾控告多去縣府,只有縣府解決不了的案子才會鬧上郡廷。

  對待那些匪徒可沒有什麽控不控告的,他們犯罪事實已定,審訊只是必要的流程,若是闖入別人家的盜匪也不用將離過問。

  但這件事,一則是雲娘的宅子,雲娘於自己又是相當重要的朋友。

  二則這群匪徒實在囂張,既然被他當場遇上,那也就摻和一趟,作個旁聽,畢竟跟自己曾經的本業相關。

  三則,將離在鄭宅主院裡聽見有個匪徒喊嚷了一句“都是我家少家主指使的”,那之後的便沒有聽清,看來這群匪徒恐是早有預謀,而他口中的“少家主”並不在場。

  這也是必須連夜突審的原因,以免背後指使之人收到風聲逃跑,且務必要將此人緝捕歸案,不然雲娘難得安生。

  她先前讓木雲把騙了金風去郵驛的人送到縣府,這是普通人的控告。

  通常由縣丞審理,而涉及到九原君的一應事務、案件,則都是由郡署負責。

  再說金風被騙到郵驛後,那騙子倒磨磨蹭蹭地也拿了個封緘好的檢函給他。

  可書信裡面的內容卻讓金風一頭霧水,不像是寄給自己的,詢問之下,他見這人眼神躲閃,還想借機開溜,正要動手攔他時,木雲就快馬趕到,揭穿了真相。

  方才兩兄弟將那人扭送過來,將離讓金風不急走,稍後需要做個筆錄。

  “筆錄?”

  金風皺了下眉頭,他通過字面能明白將離的意思,便是由筆吏將犯人口供以文辭記書。

  只是“筆錄”這種說法是第一次聽見,看來還是自己年紀尚輕,不太懂這些官府裡的門道。

  將離想了想:“就是供詞之類,應該怎麽說?”

  “公子說的,可是爰書?”

  “哦,爰書啊,知道了。”

  接著他讓木雲先回去,鄭宅雖然守了五十護衛,但都是外人,有木雲在雲娘身邊,將離也放心一些,這可是能以寡敵眾的高手。

  跪在地上的騙子不知道將離是誰,見他穿著皮甲,以為是什麽能做主的將軍,便開始喊起冤來。

  現在也只是聽他雜言碎語地辯解兩句,該怎麽定性,還得由相應的官員來判斷,將離就命人先將這個郵人拘押到郡廷後堂暫時看管起來。

  他已經在這等了快兩刻了,等郡丞和令史從被窩裡爬出來加夜班。

  郡丞是郡守次官,輔佐郡守治郡,掌郡中司法,一般情況下不直接審理民眾控告。

  這個叫文衍的郡丞聽來家裡通知的士伍說,九原君已在郡廷等候了,才萬分不敢怠慢地重新穿戴整齊,急急忙忙連夜趕來。

  而令史一職,則負責直接審訊犯人,如果實在必要,也會來些刑訊逼供什麽的。

  這個周齊邯來得挺快,平時是歸屬縣府的小吏,訊獄經驗豐富,笞掠手法老練,無論郡廷或是縣府哪方,有案便來。

  周齊邯約莫三十出頭,第一眼看是個醜的。

  虯髯微蜷,頭髮有些自來卷,蓬蓬松松地被一隻木冠束著,大餅臉上的小眼睛跟兩粒芝麻一樣,但溫和聚光,並不令人生厭。

  眉毛短粗,稍有些表情就會動來動去,就像兩條肥肥的蠕蟲。

  將離有些想笑,不過見他嚴肅認真的模樣,也讓人不會想跟他開什麽玩笑。

  此時已在郡廷向將離行過禮,

簡單寒暄了一下,郡丞文衍便匆匆而至。  文衍就是一副四十多歲清官的模樣,無論樣貌氣質都是平平無奇,也不會給人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屬於容易被淹沒在人群裡的那種。

  他來的路上聽士伍大概說了今夜在南郊發生的事情,一群匪徒闖入民宅,被上門拜訪的九原君親手射殺。

  現有三人已被關入虎牢待審,現在郡廷有個疑似與此案相關的郵人,需要郡丞前去定罪。

  “怎麽還有個郵人?”他問向那個帶路的士伍。

  “這個在下也不知,煩請文郡丞親自去問九原君。”

  文衍曾與以前的將離見過幾面,還是跟在郡尉新垣安的身後,從未單獨與他有過接觸。

  聽聞九原君向來消沉內斂,實在沒什麽可圈可點的成績,自己這邊郡務繁重,並不是太關注這個名義上的封君。

  前些日子雖然鬧了兩出沸沸揚揚,但在正經官員的眼中也隻當是玩世不恭的荒頹公子阿世釣名、弄出些話題而已。

  可這還沒消停幾天呢,怎麽又來抓了擅闖民宅的匪徒,偏要連夜審理,也罷,既是封君開了金口,從命就是,不然郡尉那邊也會怪罪下來。

  文衍一到,見九原君穿甲等候多時,有些過意不去。

  公子將離並無多言,直接進入正題,他方才得知這郵人似是另有隱情,不好當即下獄,需得先定“名事裡”,問清原由,再行決斷。

  名、事、裡,就是姓名、身份、籍貫和住處,與現代審訊有著類似的開場白。

  這場金風與郵人對簿的案子,是由金風作為受害人向官府自告,他將訴求同尉丞稟明之後,文衍遂命人將那候審的郵人帶上堂前。

  深夜審訊不比尋常白日,本該有些筆吏當廷記錄爰書,可將離先前不明情況,只找來文周二位。

  既夜已深,已經叨擾兩人,別的現在再去喊來的話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便與周齊邯道了煩請,請他代為記錄,自己則坐在案邊旁聽。

  堂中燭光綽綽,文衍於堂上案席端坐,兩人分立於堂下。

  少年金風胸寬腰挺,站如松柏,神色坦然。

  那郵人本也不是矮小瘦弱的身軀,但相比之下確是要遜色不少,而且斜眼微睨,在堂上瞥來瞥去,猥瑣頓生。

  “堂下何人?自報名事裡,過往有無犯罪?”

  金風想等比自己年長的郵人先開口,伸手請他。

  可那人半晌未語,金風便向文衍作揖道:“小人名曰金風,是九原城南郊鄭宅主人的近身護衛,原為蜀郡成都縣人,現居於主人家中,從無犯罪。”

  將離看看他,覺得有些奇怪,金風是隨了雲娘陪嫁來的,難道雲娘是成都人?翻山越嶺出蜀道、千辛萬苦嫁到九原?

  “好。”文衍點點頭,又看向郵人:“那你呢?”

  那人這才支支吾吾道:“小、小人寧羊,是九原城東郵驛的郵人,老家是……是隴西上邽的,現住在九原城東邊的奉裡,也是、也是從無犯罪。”

  “金風,所告何事?”

  “回稟官君,小人於今日昏後在宅中值守,被家中仆役告知此人正於角門等候,便出門詢問。

  “而後得知城中郵驛有送與小人的檢函一封,便當即回問此人‘你既是郵人,也已來我家中,為何不將書信直接帶來?’。

  “他卻回道‘此檢函事關重要,被暫押在郵驛,需本人以私印相取’,我又與他說‘既是如此,今日天色已晚,待我明日進城路過時再去郵驛取信’,可此人非說那檢函務必要在今日取走。

  “小人當時不明,想著自己於別處並無相熟之人,應當不會有人寄信與我,況那郵驛所傳皆為官府公文。

  “若是官府有事相找,又怎會只派一個郵人在昏後來召我?小人當即便將此疑問與他說明了,可他又拉住我,硬是將我拖去,還說什麽恐生變故。”

  文衍眯著眼睛看了一眼寧羊:“寧羊,他所言可屬實否?”

  寧羊偷偷瞄了瞄身邊的金風,衝文衍點點頭。

  “金風繼續。”

  “小人無奈,遂與他同去,到得郵驛也確獲檢函一封,可其中所寫,絕非與小人有關,似是他人書信。

  “小人當即便要離開,可此人三番五次地不讓我走,還出言相要挾,小人便好生與他理論,問他‘為何要私自將他人書信謊稱為我的,居心何在,是否想栽贓於我?’

  “他聽此言竟還想逃,拉扯之中,小人的弟弟木雲趕到,此人同為鄭宅護衛,經他相告,小人才得知宅中生變,竟有匪徒趁我不在,圍攻入宅,殺我家仆役多人,險些傷到主人。

  “想必是那些匪徒攛掇此郵人將我騙離,好令我木雲弟弟一人難守。小人上述句句屬實,現將此郵人交與郡廷,還請官君明鑒。”

  官君還沒發話,那寧羊就突然撲通跪地:“官君!小人冤枉啊!”

  “那你便說說,是怎麽個冤枉?”

  “小人、小人根本就不認識什麽匪徒啊!小人也是受人所托,是他將那檢函交與的我,讓我去……

  “去找南郊鄭宅的金風親自來取,務必在今日將他帶到郵驛,小人哪知他竟是匪徒啊,官君明察呀官君!”

  “聽你所言,似也是不知情的?”

  “不知不知,真的不知!小人是被那人給騙了去的,他說只要把人喊來就行,我、我也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啊……”

  “何人所托?”

  “這個……他、他蒙了臉,只露出眼睛,小人也沒有看全。”

  文衍揚高了聲調:“就是不認得此人了?既然是不認得,那為何要承他所托?”

  “……”

  寧羊突然語塞,低著頭像是在憋氣的樣子。

  將離偏頭看了看,發現這人在瘋狂眨著眼睛,非常緊張,看來文衍是問到了點子上。

  這些古代的底層平民見識有限,若還沒念過什麽書,心理素質又不好的話,在這種場合是很容易被嚇住的。

  盡管文衍只是針對供述中的疑點進行尋常盤問,卻也弄得寧羊渾身冒冷汗,像電腦宕機一樣眨巴著一隻右眼。

  文衍皺了皺眉毛,拖慢語速道:“說話。”

  “小人……小人……我……”

  這寧羊“小人”了半天,愣是多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堂中幾人就這樣被他耗著時間。

  對付這種情況,文衍自有他的辦法,剛要開口繼續,九原君卻清了清嗓子。

  “我說,”他邊揉著虎口上的傷痂邊問:“你是不是收人家錢了?”

  那本就跪得彎腰駝背的寧羊像是被戳中脊梁一樣,陡然趴了下去,埋首伏在地上,更是不出聲了。

  文衍歎了口氣,審問本來不是這麽個規矩的,不過既然九原君話都問出來了,見寧羊的樣子的確像是正中其要,便順著問了下去:“寧羊,是否如此?”

  “……小、小……小人,是他、是他主動塞給我的……我推不掉啊……”

  “給你多少?”

  “五、五十錢。”

  財帛動人心,將離搖搖頭,五十錢連一兩的酪酒都買不了,這人就這麽便宜地被人給利用了,說完全無罪是不可能的,且看看文衍怎麽判吧。

  文衍心裡有了數,緩緩說道:“郵驛乃官府傳公文之要所,郵人為遞送官文之要職。

  “寧羊,你身為郵人,享公籍、免徭役,如今你行職務之便,謀私人之利,為歹人所賄,乃犯‘通錢’之罪,現在讀鞫(jū)。”

  文衍從周齊邯那裡接過一卷簡牘,這是鞫書,就是判決書。

  將離先前了解到一些流程,此時又見兩位官員直身平視,文衍端舉著手中的鞫書準備宣讀。

  看來對這個寧羊的審訊應該已經進入最後宣判的時刻,便也變換了坐姿,由箕踞盤腿變成跪坐,靜靜地聽著。

  “鞫曰:九月丙子日,郵人寧羊與人通錢五十,以律當判‘黥為城旦’,此審已定。”

  文衍將鞫書放下,接著道:“另外,尚且未知與你通錢之人是否為匪徒其人,姑且先當你不覺其罪,金風所言也只是猜測,如若讓你去辨認,或人或屍,能否認得?”

  “小人……也不敢確定,只是看到、看到眼睛……”

  “爾當竭力去認,死生大事,若非你為利所誘,將金氏少年喊離鄭宅,使宅中護衛薄弱,那些仆役或可免於慘死,七條人命,皆與你脫不了乾系。

  “務必據實相告,若讓本官察覺你有心隱瞞,知奸不告,窩藏包庇,按律該將你判以腰斬,你可知否?”

  “我、我……小、小人自當竭力相認,如實相告……還望官君看在小人指認匪徒的份上,開恩呐官君!”

  “我天秦律法豈可兒戲?你若真有悔意,便不該當初,來人,押下去,擇時認匪。”

  文衍給了寧羊一個機會,寧羊並沒有一邊軟著腿被人拖下去一邊不甘心地喊著“冤枉啊”。

  而是在兩個廷役剛剛碰到他的時候,就跟著站了起來,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被架了出去,這就是伏法了。

  周齊邯也記了整整兩冊的爰書,因為這不是一起獨立案件,與隨後要審訊的匪徒闖宅案有關,所以爰書暫時還未完結。

  將離起身朝文衍點點頭,見識了見識了,黥為城旦,就是臉上刺了字去築城,官吏隻通一錢就會受此刑法,怕是這輩子都翻不了身的,小小貪念便遭此嚴懲,秦律真狠。

  接下來還有更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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