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赫在昏迷中聽見莊歡呶呶不休的聲音,非常厭煩。
睜眼後,看邊上圍了一圈人,冷目盯著自己,他有點不安,往後挪了挪身子。
“宋子城,時仲原。”一道毫無情緒的聲音響起。
眾人轉頭看去,問話的是夕霧。
她死死盯著龐赫,滿面殺氣。
龐赫腦中一片空白,他還沉浸在被人反殺的低落情緒中,還沒來得及切換到什麽宋子城,這會啞口無言。
“宋子城縣令,”夕霧冷冷丟出五個字,“你記得否?”
龐赫愣了一下,眼神放空。
這五個字,把他的思緒一下拉到九年前,他親自斬首的那個人。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宋子城的縣令,是一城之長,是流民進城後要殺的第一個人。
雖然不知道她此時問出這個名字是什麽意思,但龐赫默默點了點頭。
夕霧朝他走來,單膝蹲下“他有個懷孕的妻子,記得麽?”
龐赫不僅記得,還記得很清楚,那個美麗的女人。
他當著縣令的面,和同伴輪流侮辱了他挺著大肚子的妻子,直接把人給整死了。
“他還有個十一歲的女兒。”她又道,語氣平靜。
龐赫又想起來了,他們當時知道縣令家裡還有一個女兒,但怎麽也找不到,就一把火燒光了他的宅子。
“是你乾的麽?”
他吞咽一下,搞不清現在是什麽狀況,怎麽就扯到宋子城去了。
心虛就心慌,心慌就氣短,他突然有些呼吸困難。
再看看莊歡,大概是這死胖子說了什麽把自己給賣了。
“不、不是我。”龐赫緊張地搖搖頭,“我不知道什麽宋子城、什麽縣令的——”
“怎麽不是?”莊歡大喊一聲,“是你說的,宋子城縣令的脖子太硬,一劍沒斬斷,斬了五六下,還有他妻子,你不是——”
“滾蛋!你瞎說什麽玩意兒?不要血口噴人,我壓根就沒去過宋子城!事到臨頭,你居心何在?!”
莊歡急得一頭汗,汗水流下,辣得他直眨眼睛“你才居心何在?自己做了事不敢認,現在人家找上門來了,惡有惡報我告訴你!”
將離聽著有些無語,這話出自他口,還真別扭。
有些人就是這樣,明知自己行惡,還不收手,明知善惡終有報,還死不悔改、大言不慚。
龐赫對真相心知肚明,舊事被人重新提起,看來“惡有惡報”終究還是會應驗。
但就是不知道眼前這人與宋子城到底是什麽關系,可看著看著,讓他想起一人,那個縣令的妻子,那個美麗的女人。
“我沒瞎說!”莊歡眼神堅決,“各位要是不信,我這有一份龐赫的自認書,是他親筆所寫,為了能在巨鹿有一席容身之地,他主動賣命於我,跟我交了他的老底,那上面還有他的指印呢。”
龐赫暗罵一聲。
當初他來巨鹿城,攀附莊歡,卻不知怎的被他猜疑上身份,並要挾自己必須合盤托出,不然就要秉公處理,把龐赫關進大牢,無奈之下,龐赫才跟他交了老底。
莊歡要用龐赫,手裡就必須拿捏著他的把柄,就逼著他寫了一份自認書作為操縱。
眼下被死胖子當作殺手鐧拋出來,龐赫自知掩蓋不了,只能自甘倒霉。
夕霧對這兩人的互相推諉、詆毀不關心,她隻又問了一句“是你,乾的麽?”
龐赫被問得有些煩躁,“嗯嗯”兩聲表示默認。
夕霧默不作聲,手朝腰間摸去……
一道寒光之後,她便漠然走開,又開始若無其事地擦劍,龐赫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她。
眾人也覺得奇怪,只有將離看清了她的動作,她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也不容龐赫再好活一秒。
龐赫忽感腹間撕痛,低頭看去,衣服上正慢慢洇出一道血印,從左到右。
這血印越來越寬,鮮血在兩秒之後嘩然湧出,浸濕整片衣衫。
而衣服的裂縫處正在被什麽東西慢慢往外頂起。
湧出的不光是血……
還有腸子和內髒。
他的肚子此時就像被劃破的行囊,裡麵包裹住的東西嘩啦呼啦往外漏著。
眾人立時皺眉向後退開,坐在旁邊的莊歡也嚇得立即躥起,躲到一邊。
龐赫手腳被捆,等他反應過來,震驚、無助、絕望頭頂。
臉唰地一下慘白,撕心裂肺地“啊——”地嚎叫,哭喪,眼裡淌出淚來。
一個人的地獄。
“內髒完好,”夕霧擦著劍,神情淡然,“一刻之後你才會死,在此之前,你就好好感受一下吧,孤獨等死的滋味。”
她丟下這句話,兀自出了密室。
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覷的人,滿地的死人,充斥著的血腥味,還有久久回蕩在地下密室這間“地獄”裡的慘叫呼嚎。
莊歡和隨從躲著臉不敢去看,其他人臉色凝重。
從之前的對話裡,大家也大概聽出一二。
這是復仇。
對於這樣心狠手辣的殺法,沒人有意見。
龐赫身背宋子城上萬條無辜平民的性命,這才該是他應有的結局。
夕霧雖是穩步走出去的,但也是逃出去的。
她快要支撐不住了,剛出密室,就靠在地道的牆邊深深呼吸,來平複情緒。
殺親仇人,就是這個叫龐赫的,如今終於手刃。
過去的九年裡,她曾無數次地想象這個場景,琢磨著要以什麽方式來殺死這人。
而剛才那一劍,就像一場夢一樣,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她以為自己會感到爽快,會有那種大仇得報的振奮。
然而沒有。
除了有些脫力,調整呼吸之後很快又平靜了心緒。
該做的事還得繼續做,她也不用再留在巨鹿城了。
“你怎麽樣?”將離出來看看她。
她立時側過臉,把表情藏進黑暗。
再轉過臉來,就還是平時那副冷拽冷拽的面孔,果斷道“我跟你走。”
將離不打算去追問她的往事,不過此時要問上一句“不回來了?”
她堅定地搖了一下頭“不回來了。”
“那彭哥怎麽辦?”
“……”
夕霧有點愣住,將離笑笑,剛要開口,她又說“等巨鹿解封了,雀鷹會領它來找我。”
“這麽神?”
她點點頭。
龐赫已經叫不出聲了,眾人魚貫而出,沒人理他,沒人會去理一個腸子內髒流了滿地人。
大家安排一下分工,準備推車出地道。
其實這個密室的位置已經在城外,差不多是密道總長的中間段。
所以再走上和來時相同的時間,就可以抵達城外的亢宿觀。
莊歡的隨從在最前舉著火把,之後是公羊丘推了一車姑娘。
接著是虛胖的莊歡,他不推車,也不拿火把,經過剛才那一出,光是走路就要他的胖命。
再後面是青,推著一車孩子,紅在旁邊幫他舉著火把。
隊尾是將離和夕霧,等眾人各自站定,將離讓大家等一等。
他一個人又回到密室,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龐赫。
他像條內髒被掏空的死魚一樣,翻著眼睛,嘴巴“啊嗚啊嗚”,還有幾分意識,知道將離來了,抬眼看他。
將離跟他沒什麽好說的,他只是進來滅火,牆上還有兩束火把沒熄。
他用沙土蓋滅火把,密室瞬間漆黑一片。
這裡死氣爆棚,馬上就要變成真正的地獄。
夕霧在道口等他,將離跳過正在死去的龐赫的身體,迎著光來到她身邊。
抬起板車扶手,跟著眾人一起往前走,她有點疑惑地看來“為何滅火?”
將離笑了笑“在黑暗中孤獨等死,才更適合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