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桌人沒講幾句,又換了話題,聲音很小,但與這邊隻隔著一個屏風,屏風背面就是將離。
“……昭家不是不讓你們把田賣給顧氏麽,怎麽就賣了柘田和魚塘?他們出價很高麽?”
“呵,我隻告訴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嗯嗯,你放心。”
“這家館子的彩芝,我看中很久了,可就是心高氣傲,多少錢都不賣身,後來啊……嘿,顧氏的一個掌櫃幫我搞定了,送給我了,一錢都不要,這不,我這家督,收了別人的好處,賣幾處田算什麽?”
“我聽說,就是這幾天的事,顧氏突然買了好多的柘田,你說他們要這麽多柘田做什麽?”
“嗨,能做什麽,做柘漿唄,今年種明年收,想在夏天大賺一筆,可是這個柘漿啊,又不是誰都喝得起,積那麽多田,柘漿又賣不出去,他們這麽買,不虧才怪,誒,我私自賣田的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不然昭家可不會放過我,其實他們也不知道我家到底有多少田,只要給昭氏私卒的柘漿不斷不就行了?那些個兵魯子,給他們換成甜的尿,都能當個寶。”
“放心放心,我守口如瓶。”
“你先喝著,我去方便方便。”
申於遠說完這話就起身離席,將離擋了下臉,他現在留了胡茬,臉上的劍疤也用魚膏遮蓋,事隔兩年,申於遠未必能認出自己。
可他突然看見了顧嘯柏,匆匆過來打個招呼,還看向將離“這位是……”
顧嘯柏剛要介紹,將離撐著頭,乾咳一聲提醒他,他反應過來“呃,就是一個普通朋友。”
“哦,呵呵,什麽。”
申於遠好奇地看看這人,撐頭擋臉,也不跟自己招呼,可輪廓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想不起來,便笑笑走開。
穿過人群,幾步之後又回頭來瞧,將離正好偏過頭,從遮擋的指縫中看他。
申於遠渾身一震,見那人雖然擋了一半的面孔,但目光如炬、銳利如劍,這種強烈的氣質把他的思緒拉回了兩年前的天秦北境。
他馬上想到了九原君,但九原君已經死了,這人應該只是相像,算了,過會兒回來再看個清楚好了。
而將離不打算放過這個機會,他看到申於遠觀察自己的表情,那是一種似曾相識而努力辨認樣貌的神情。
以後成為王商,南郢也不可避免地要常來,生意場上與申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而顧嘯柏並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能時時刻刻替自己掩護。
他不存僥幸,更不打算冒任何風險。
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隱患掐死於未萌。
“我去方便一下。”
將離留下一句話,起身離開,跟上申於遠的背影。
小館裡有待客用的廁所,屬於貴賓廁,一次只有一人進入,門口有候命的小廝,為客人拿劍、遞水、遞麻巾,等客人方便完,還要清理便盆。
申於遠進去之後,將離左右看看,這是一處長長的通道,兩端無人。
小館裡常有在大白天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客人,將離很擅長作戲,此時身子一歪,跌跌撞撞貼著牆走來,一路胡言亂語,垂著頭,裝成一個醉漢。
小廝趕忙上前扶住他“客人,怎麽了?要如廁?”
“我,嗝,外面有人,嗝,唉,吐——吐在身上了,要人去——嗝,去清潔,呃……”
小廝想了想,拿起邊上的麻巾,準備過去看看“裡面已經有位客人了,客人請稍待片刻,小人去去就回。”
“嗯……我不上……就是來——嗝,來喊人的……”
小廝歎了口氣“那我先去了,您自己可以吧?”
將離揮揮手,低垂著頭“去,去,我——可以……”
小廝欠身,拎著麻巾趨步離開。
將離見他沒影了,輕輕推開廁房的門,申於遠剛方便完,正低著頭整理下擺。
聽見有人進來,非常不滿“嘖,怎麽回事?我這還沒用完呢,你怎麽——”
話還沒說完,連人都沒看清,他的脖子就已經斷了,扭曲地轉向一邊,兩眼微睜,瞬間沒了氣息。
將離又檢查了他的大動脈,確認他是死了,當即轉身離開。
接著輕手輕腳出了廁房,火速跑到走廊盡頭繼續裝成醉漢,歪歪倒倒地繞過賓客和舞姬。
見那小廝真的在給一個吐了的人清理衣服,這才恢復正常步態,回到榻邊,敲敲案桌,朝二人勾了下手“走吧。”
熊誠早就呆不住了,一跳落下客榻。
顧嘯柏難過地搖搖頭“我的彩芝跟別人跑了,你先走吧,讓我一個人傷心一會兒。”
將離笑著搖搖頭,一把將他拽下榻“走啦,過兩天就要回雲夢了,趕緊回去收拾東西,這個冬天有的忙呢。”
回顧家的路上,將離心情平靜,照常說笑,就好像他從沒在小館見到過申於遠、也沒有殺了他一樣。
……
再過兩天, 熊誠就又要回到墨家學城,這次是帶了父王的任務的,要保證楚王宮紅糖的供應,讓顧氏先把今年冬天的量送進來。
而顧氏也在同時,風卷殘雲般地吞下了之前相好的、能夠買到手的總共四千畝多柘田,佔整個南楚柘田的六成。
余下來的四成裡,一成半是袁家的,另外兩成半,都是品相不好,產出率也低的劣質田。
他們還在柘田邊興建漿坊,造出很長的夯土灶,用來九鍋連煮。
而原本受了昭家控制而不準賣田給顧氏的申家,又因為申於遠好色,收了顧氏為他買下的舞姬而背叛昭家。
所以,在女城風雨館的廁所裡,申於遠的死,也自然而然地與昭家掛上了關系。
何況他還曾與人說起此事,那人跟調查的官府作證,說申於遠擔心昭家會來找他麻煩,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下手這麽狠。
這次申家的家督因變卦而被殺,矛頭指向了昭氏。
昭湛覺得蹊蹺,他都不知道申於遠私自賣田給顧氏的事,又怎麽會找人殺他?他立即找人調查,無果,便想找人擺平此事。
可申家也算大戶,祖上在朝廷任過職的,在官場上除了昭氏,還有些其他關系,鬧得蠻凶。
昭氏權勢大,也沒能真正做到一手遮天,事情很快就傳到楚皇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