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和公羊丘二人其實是進來蹭冷氣的，順便吃頓晚飯。

　　點了隻烤乳鴿，蜜米餅，清燉龜肉，蝦醢，鹿醢，還有冰鎮柘漿和加了梅子乾的冰水，一口飲盡，將離“呃啊”一聲，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不愧是南楚顧氏的飛鴻閣，在天秦，這種盛夏天還能冰塊的民間食肆，也就他們家能做到。

　　不過魚膾很腥，是上午剛從巨鹿澤打撈上來的魚，新鮮程度不用質疑，但沒有抹鹽和任何作料，將離隻吃了兩口就不再動筷。

　　兩人飽得有些發愣，食欲得到滿足後，整個人陷入一種失去人生目標般的平靜，默默呆滯著。

　　因為有冷氣，這裡生意很好，而能進來這裡消費的，從衣著和言談舉止可以猜出一二，大半都是商賈。

　　還有一桌遊俠，兩男一女。

　　一個細竹竿一樣的青衣瘦子，一個又高又圓的黑衣胖子。

　　另有一個身形小巧的紅衣女子，乍一看會以為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但神色老成，看模樣絕對是個成年人，應該只是矮。

　　將離感覺他們像是什麽奇怪的組合，沒準是組團闖江湖來的，就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接著發現他們的兵器也奇怪，不像普通遊俠那樣佩長劍。

　　女子在身後背了一雙短劍，一左一右從兩肩上冒出劍柄，系著紫色飄帶。

　　瘦子好像沒有兵器，背對這邊看不見臉，擼著袖子，手臂相當精壯結實，怎麽看都是有意鍛煉出來的腱子肉。

　　大胖子身形如山，像個相撲選手，他身邊放著一把錘子，錘頭是一個鑲了鉚釘的鐵球，沒有人會想跟這種家夥交手。

　　女子神色和悅地同對面的瘦子談論兩句，忽然伸手抄起一根筷子朝將離飛擲過來。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這筷子就擦著他的頭頂飛過，“哐啷”一聲擊碎了後面櫃台上的酒壺，把掌櫃和夥計嚇了一跳，酒水嘩啦流了一地。

　　將離慢慢轉過頭，後面的掌櫃急忙挪開竹簡，夥計也慌裡慌張地擦著櫃台，另一個夥計還拿著筷子跑出來喊問“誰扔的筷子啊?把酒都給砸了。”

　　當然沒人理他。

　　而那肇事女子就跟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連眼神也沒偏一下，繼續跟同桌的兩人交談。

　　將離知道大概是自己盯著人看不禮貌，被她反感，用這種方式警告。

　　說實話，他看清了這一套的完整動作，也看清了那根朝自己腦袋飛來的筷子。

　　但吃飽了人很呆，慢了半拍，只是被身後碎壺的聲音驚了一下。

　　不過這種警告方式還真是充滿江湖氣，暴力果斷，不跟你喊，不跟你吵，連招呼都不打，直接展示實力。

　　告訴你既然這根筷子可以擦著頭頂飛過，也可以正中腦門或者眼睛，這就是順帶著進行了一次人身威脅。

　　外面的世界不同九原，人在江湖走，要開始變得處處小心。

　　不要把“你瞅啥”和“瞅你怎地”當作一句玩笑，沒準還真就要你命。

　　將離不惹事，默默低下頭，數著兜裡的錢。

　　秦半兩是夠用的，但他想留著零錢，就給了夥計一粒金豆結帳。

　　夥計倒不覺得奇怪，咬了咬，又擦了擦，欠身離開。

　　兩人拍拍肚子，見外面天色不早，就拎起布包的餅子，準備起身離開。

　　這時，門外進來幾個卸了甲的縣卒，一看正是昨天在城門外帶人索賄的隊率。

　　他後面跟了四個人，大搖大擺，目光掃過全場，像是來查水表的。

　　大廳立時安靜下來，客人們的目光聚焦在這幾人身上，相顧著搖搖頭，臉上露出不滿，氣氛瞬間變得壓抑。

　　將離不想跟他正面接觸，朝裡面轉了轉身子，示意公羊丘等會兒再走，接著用筷子戳戳還沒吃完的魚膾，裝作還沒吃完的樣子。

　　夥計陪著笑臉迎了上去“張隊率有何貴乾呐?”

　　隊率叫張簡，看都不看他一眼，昂頭板臉，高聲說道“你這裡藏了流民，讓他們出來。”

　　“這……”

　　夥計回頭望望掌櫃，掌櫃的馬上小跑過來，欠身道“隊率，來飛鴻閣用餐的皆是一方商賈，流民如何能有閑情和那個閑錢來此處消遣?”

　　張簡斜眼看他，不屑道“那你言下之意，是指本率在胡言了?”

　　“小人不敢，”掌櫃搖搖頭，“只是希望隊率講話要有真憑實據，不然——”

　　“如何?”張簡怒喝一聲瞪著他，“本率獲息，有一夥山賊匪寇混入流民當中，上頭有令，務必要嚴加盤查，以免賊人生亂，擾我巨鹿安寧。”

　　將離冷笑一聲搖搖頭，而後聽見這個張隊率的腳步聲“咚咚咚”地朝自己接近，歎了口氣，看來是免不了被他找麻煩的了。

　　但沒想到這人徑直往隔壁桌大步走去，將離這才看出，這桌人是昨天在城門外向他行賄的那家人。

　　四十多的夫妻倆，帶著一個看起來是爺爺的老丈，還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兒。

　　將離稍稍轉頭看去，見那一家人低著頭，像是自己犯了錯似的不敢看來人，兩個小女兒一溜煙跪坐到母親身後，把臉藏了起來。

　　張簡扶著劍，轉了轉脖子，冷聲道“你們倒是自在，居然能來飛鴻閣吃飯。”

　　那家的男人偷瞄了他一眼，小聲小氣道“這、在下雖是流民，但、但也沒有律法規定流民不能進食肆吃飯啊，軍爺……在下昨天不是、不是給了——”

　　“不是什麽?”張簡豎起眉毛，揚聲打斷他，“上頭有令，所有已入城的流民都要重新查驗，你們跟我走一趟。”

　　“去、去哪?”

　　“去該去的地方。”

　　“我、我有驗、有傳，我們都有，還有籍冊，”男人邊說邊從隨身的包袱裡拿出一卷竹簡和幾根竹片，遞到張簡面前，“在下是濮陽學室的令史，就是個教書的，真的不是什麽山賊匪寇啊軍爺。”

　　張簡不耐煩地撇撇嘴，朝手下挑了挑下巴，那四人當即過來，要把這家人拽起。

　　“且慢且慢！”男人猛地擋在家人身前，和張簡對視片刻。

　　他心一橫，咬了咬牙，說道“昨天那事，還可以有，就看軍爺如何才能放過我一家老小。”

　　“放過?”張簡嗤笑道，“你若真是山賊匪寇，我放過你，上頭怪罪下來怎麽辦?”

　　“在下真不是啊，你看我家這樣，老的老小的小，哪裡會是什麽匪寇?”

　　“那可不好說，這年頭，女人都能舞刀弄槍，玩得跟真的似的。”

　　將離心覺好累，再看看周圍，掌櫃夥計就跟沒見到一樣，自顧自地忙活，客人就更別提了，走的走，散的散，大廳一下變得空空蕩蕩。

　　男人還在掙扎“你、你這不是……唉……你到底要如何才——”

　　當他看懂張簡的眼神暗示之後，突然停了口。

　　臉上寫滿絕望，連忙道“不不不，這不行這不行，別的什麽都好說，這個絕對不行！”

　　妻子也護緊了兩個女兒，母女三人抱作一團，開始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將離一下明白他想做什麽，他索要財物不滿足，還要人家的女兒，豬狗不如的東西。

　　他轉身想過去製止，被公羊丘一把摁住，阿丘慢慢搖頭，暗示他不要多管閑事。

　　將離皺眉反瞪他一眼， 心想你們不是仗劍行義的遊俠嗎?敢情到了官吏軍爺這裡就不作數了?

　　公羊丘冷靜地盯著他，將離當然明白，盲目拔劍只是魯莽。

　　這裡不是九原，自己也早已不是九原君。

　　驗傳造假、冒充公職人員、偽造官印，自己因一時衝動而帶來的後果，很可能會將這一連串的罪名統統暴露，此時出手就是惹禍上身。

　　他壓下情緒，默默忍著。

　　幾個縣卒像是被這聲音刺激到了一樣，相視著咧嘴笑笑，張簡說道“此事之後，我保你們在巨鹿城中安生度日，再無麻煩。”

　　“混帳！”老丈指著張簡，顫抖著手，一時間怒不可遏，“你們這群畜生！”

　　男人堅決地搖頭道“休要得寸進尺！你這樣做，不怕遭報應嗎?”

　　“報應?”張簡哼道，“本率根本就不知道這兩個字怎麽寫，給我帶走！”

　　現場變得更慘了，男人直接被拖開，老丈揮著的手杖被扔掉，母親死命護住身後的兩個孩子，一時間哀嚎哭喪，直衝房梁。

　　將離還是咽不下這口氣，猛力拍案，騰身站起。

　　“住手！”

　　他突然愣了半秒，這一聲不是自己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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