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嬴況是隻羊，那眼下這雲中居的大廳裡，就是龍潭虎穴，一個個耽耽虎視著他。

　　不過嬴況覺得自己才是虎狼，大廳裡怒眉瞪眼的這些，不過都是虛張聲勢的羔子，跟他侄兒一樣。

　　“沒想到這九原市集街面兒上冷冷清清，原來都跑到這裡取暖來了。”

　　嬴況搓著手進屋，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直接進來打量全場，無名放落旄幕跟在他身後。

　　眾人仰面看向疤面巨人，滿堂驚訝。

　　這人幾乎與前廳的柱子一般高，發髻擦著梁下通過。

　　前幾日盛傳的九原君掀翻的巨人，原來還真有其人。

　　而他前面這個對九原夫人口出妄語的，大概就是鹹陽來的那隻“人定獸”陽元君了吧。

　　大家心生警戒，但見九原君衝他作揖道“叔父”，也就只能吞聲觀察。

　　“叔父來了，請隨我上二樓吧。”將離轉身帶路。

　　“誒?等等。”嬴況喊住他，“你怎麽……哦對對對，早在鹹陽聽說了，你是什麽半個東家來的嘛，原來就是這家麽?”

　　“是。”

　　“那可巧，你肯定認識那美寡婦，她在這兒麽?快給叔父引見一下，看看她——”

　　“恭喜叔父。”將離高聲打斷他，眼神平淡冷漠，嘴角皮笑肉不笑“又要做父親了。”

　　嬴況愣了愣，一時沒明白。

　　片刻之後才想到是他的一個姬妾當街孕吐，半條街的人都看見了，給自己下了好大的面子。

　　他恍然笑道“嗨，那個夏菱啊，真是的，讓她用麝，她竟私自給斷了，無非就是想母憑子貴，從姬作妾唄，嘖嘖，女人生孩子就是麻煩啊。”

　　“怎麽能是麻煩呢，這可是大喜事啊，侄兒聽聞叔父子嗣眾多，正值壯年兒女成群，有道是多子多福，叔父為宗室大量開枝散葉，當是勞苦功高，功績顯赫啊。”

　　滿堂眾人相覷一笑搖搖頭，看笑話一樣地看著陽元君。

　　嬴況心裡不爽，離羔子明擺著就是在挖苦他。

　　但出口又都是美言，無處可駁，他也只能賣個長輩姿態，重拍將離肩膀

　　“哎呀，先帝一脈，你為最長，侄兒何時也給正宗開兩枝?也好緩緩我這個當叔父的壓力?畢竟我是旁的，生那麽多，也不及你們正宗一個呀是不是?”

　　將離笑而不語，現在是真笑，心道快了快了，急什麽。

　　轉念一想，發現這是個套，隨即回他“瞧叔父說的什麽話，侄兒也是個旁的，為正宗散葉還得看陛下的本事，他才是嫡。”

　　嬴況笑著指指他，心中暗罵這羔子，什麽時候變成了一隻精明的笑面虎?

　　“那麽叔父，”將離伸手道，“請上樓吧。”

　　嬴況輕笑一聲，徑直走過，謙叔在前欠身引路。

　　路過老甲那席的時候，將離瞄他一眼。

　　這老東西昏昏沉沉趴在案上睡去，緊緊埋住臉，剛才還精神奕奕的呢，怎麽突然就睡了。

　　他沒多想，那邊嬴況又抱怨迭起

　　“這樓梯怎的如此險陡?還讓不讓客人上去了?”

　　“想我鹹陽望夷樓六層高閣旋階而上，是何等瑰麗氣派，你們這兒啊，還是地方太小。”

　　“別攙我，本君自己能上。”

　　無名也要跟上去，雲中居沒有隨從跟主人上樓的規矩，都是要在樓下等的，贈酒一壺、炮豚一盤。

　　金風木雲不在，夥計也不敢攔他，無名躬起身子，以極其別扭的身形就要往樓道裡鑽。

　　“無名兄弟。”將離上前喊他，他沒反應。

　　將離抓住他扶著欄杆的手臂，他立時停住，三秒之後才緩緩轉過頭來。

　　嬴況已上二樓，聽見下面的動靜，背起手，朝樓下低頭來看好戲。

　　“無名兄弟，隨從請在樓下等候，這是本店的規矩。”將離又道一聲。

　　他知道這人大概腦子不靈光，逐字逐句放慢了語速，還朝大廳指了一下。

　　最近處當即有一桌客人起身，他們是來蹭炭爐的，這會兒自覺地換座。

　　將離朝那邊看去一眼“就坐那兒吧，有酒肉相贈，”

　　無名雙目無神地盯著他，將離向著空席作請，表情有些凝固，整個大廳鴉雀無聲。

　　“陽元君……這……”

　　謙叔在樓上問他，指望這個做主人可以給隨從下令，好歹也說句話。

　　嬴況怎麽可能開口呢，要任由劇情自由發展，他是來看戲的。

　　他其實也不大喊得動無名，無名只聽趙無風一人的命令，而趙無風今天給他的任務，就是寸步不離跟隨陽元君當護衛。

　　“無名兄弟?”

　　將離在他雙目前揮了揮手，見他絲毫沒有反應，心裡歎口氣你要麽說話、要麽動動，卡在這兒算怎麽回事兒?

　　他壓根就不去問嬴況，自己已經把規矩說得很清楚了，他在上面半天也不發話，就是準備袖手旁觀。

　　將離讓左右夥計都往邊上退退，給自己騰出些空間。

　　“無名兄弟，我說最後一遍，主人上二樓，隨從於一樓大廳等候，這是雲中居的規矩，你明白麽?”

　　老甲埋著的臉往這邊轉過，從胳膊上露出一隻眼睛偷偷瞧著。

　　有的客人起身朝這邊走來，案桌上的劍被一把把地拿起，已經有人在緩緩抽劍。

　　無名覺察到這份緊張，眉頭慢慢揪起，收緊下巴瞪視將離，左眼皮增生的疤痕和斜視的瞳孔變得更加怪異。

　　將離不管他什麽眼神，反正這人今天不能上這個樓。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在場眾人心中一緊，今天怕是要在雲中居打起來的了。

　　己方人多勢眾，合力相拚定能製住這個巨人，可這店裡也免不了一場劫難。

　　可將離才不會讓自己和雲娘的店裡遭罪呢。

　　他說罷沿著樓梯外沿，斜步向上踏上幾階，一個跨腿翻過扶手。

　　撲通一聲在無名面前的台階上坐下， 稍稍理了理下擺。

　　樓梯本就窄陡，他這樣一坐，撐臂支膝，把樓梯擋得死死的。

　　無名再要進身，就只能一頭撞上架固二樓的短梁。

　　或是與將離面對面地貼著身子鑽上去，兩個大男人若是那般姿態，就真的很奇怪了。

　　無名看著將離，兩眼漸回無神的狀態，依舊一動不動，不進不退，疑惑的氣息噴吐到他臉上。

　　將離朝夥計阿讓使了個眼色，他登時明白，去庖廚取來酒和炮豚，在樓梯扶手下面舉著遞給將離。

　　“哎呀，無名兄弟，這可是炮豚呐，八珍名菜，世上能做這道菜的廚人不多，你不想嘗嘗麽?”

　　他說著拿起一片肉，自己享受地聞了一下，塞進口中慢慢嚼著，又拿過一片放到無名鼻底晃晃。

　　但凡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就不可能對極具誘惑的食物香氣無動於衷。

　　無名的鼻翼微張兩下，眼皮稍落。

　　無光的兩眼緩緩在將離手中的肉片上聚焦，左眼的疤痕增生讓他的眼皮看起來有些墜脹。

　　“喏。”將離突然把肉往前送去，他有些嚇到，猛地向後縮了縮脖子。

　　“想吃的話呢，就坐到那邊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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